冬天到
2017年11月08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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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迎接冬天到来,赶在立冬之前,田鼠就不停地去偷粮食。它们把偷来的粮食暂放到腮帮子位置,两个腮帮子被撑得鼓鼓囊囊,这是它们装载和搬运粮食的独有方式,它们把大腮帮子里的粮食陆陆续续地存放到地洞里去。田鼠洞口非常隐蔽,为了迷惑人类和敌人,还制造了很多假洞口。从真正的洞口进去,会发现里面空间非常之大,地道工事复杂,拐弯抹角,一座地下城镇井然有序。立冬这天,田鼠们劳苦功高,偷盗、运输和贮存这几项工作总算胜利完成了,它们望着满坑满谷的粮食,心满意足,这种幸福感几乎可以抵消掉腮帮子的酸胀疼痛了,疼并快乐着。
  上述情形是我从一位好朋友那里听来的,她小时候为了帮助家里完成交公粮的任务,曾经跟踪过田鼠,去偷过田鼠洞里的粮食。
  在蔬菜和粮食还没有多样化,也没有更好的储存方式之前,北方农村的人们为了预备过冬,要使用自己的办法保存菜和粮。
  地窖,在我小时候所在的地区,称之为“窨子”。在自家院子里,地面上有一块覆盖着方形石板的位置,把那块石板掀起来,就露了一个竖形深井,只不过井中无水,踩着井壁两侧一个个粗陋的脚蹬可以一点点地下到底下去,底部有挖掘出来的通往前后左右的空间,那里面冬暖夏凉,主要是冬天用来存放一些蔬果,像水萝卜、胡萝卜、南瓜、土豆、红薯之类。常常见大人们张开双臂撑着,劈开两腿踩着蹬台,一点一点地溜下去,上面的人拿粗绳子拴了一个篮子或筐子,下放到窨子里去,等到再拉上来时,里面已经盛满了红薯或萝卜。我好奇地趴在那窨子边上,伸长脖子往下瞅,好深一口窨子啊,窨子底部的人正仰脸往上面看,坐井观天,跟地面上的人喊话。
  还有一种专门用来储存粮食的小型建筑:囤。有一种囤,可以用荆条编成,也可以用席箔围成,这样的囤大多是要放在屋子里面的,我姥爷家就有一个,放在东厢房里,那里后来成了老鼠的乐园。还有一种囤,是建在屋外的庭院里的,是用土坯垒成的小房子,有圆柱形的,也有长方体形的,上面一般还要以茅草或瓦片盖上一个屋檐,这样的囤往往比家里的正式住房要矮一些,形状当然也要比住房窄瘦许多。这种囤,为了防鼠,密封性做得特别好,在土坯外面又糊了一层厚厚的黄泥巴。它没有进出的门,只在高处开了一个小窗口,人要爬在梯子上,才能从那个窗口进进出出。从那个窗口进去之后,会发现内部是用隔板分成两层的,两层之间有楼梯相连,这样可以更好地防潮,上层用来放一些特别需要保持干燥的谷物或食品。建在庭院里的囤,外观看上去就是一个分成两层的黄泥小屋,我小时候一直很想住进我舅舅家的囤里去,在我看来,那个囤实在太像童话里的小房子了。很多年以后,我在美国中西部大平原上看到了很多青灰色的大油罐形状的东西,起初我真以为是油罐呢,后来被告知那是一些用来储存粮食的物件,里面放的是玉米。我于是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美国人民的囤啊,我的天,也太大了吧。
  这“窨子”和“囤”,它们可是一个家庭的弹药库啊。
  冬天会有寒流到来。大家口头上习惯将地理学上的名词“寒潮”称为“寒流”,“寒流”确实比“寒潮”听上去更有动感,更有大兵压境之势。
  我的姥爷坐在堂屋方桌一旁的那把油漆剥落的太师椅上,从那作为与方桌相联结之附属物的长条搁几上,拿起那只蓝白色细条纹相间的收音机。他听各种地方戏曲,百听不厌,那是年幼的我最不能容忍的。他听吕剧,永远的《王汉喜借年》,永远的《李二嫂改嫁》,我在旁边听着,竟开始莫名肚子疼。至于京剧那长长的能够拖拉出去十公里的唱腔对我的杀伤力更大,一听到那长腔来了,我就开始犯困,只要听到里面一个老头开始唱“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刚听到第一个字,我就神志不清,睡过去了,等我打了个盹儿又醒过来时,刚才这一个句子竟然还没有唱完呢,还在那里铿锵铿锵铿铿锵……
  立冬之后,基本不用下田干活了,无非就是修整一下农具、积积粪肥什么的。立冬之后,算是有了闲暇,闲暇会促生出对于艺术的向往,于是在家坐着听戏的时候就会渐渐多起来了。我偶尔会产生错觉,疑心冬天之所以总是漫长,就是被这样拐来弯去的戏曲唱腔给拖拽着的缘故。姥爷那个长方形盒子里的戏曲唱腔真的使我幼年时候的冬天显得漫长起来。
  姥爷想听戏的时候,就把这个长方形盒子亲切地称作“戏匣子”;可是,在听天气预报的时候,他会突然改口,很尊敬地管它叫“半导体”。这可是一个文明的叫法,直接道出了它的核心技术,只有被称作“半导体”,才配得上天气预报这样一门自然科学。姥爷一辈子都雷打不动地关注天气预报。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躺在医院的重症病床上,胳膊上通着针管打着点滴,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子,连着氧气瓶,还问我:“看这两天的天气预报了吗?”
  姥爷拿着半导体,端坐在那里,听到里面在说寒潮要来了。里面当然提到了西伯利亚。西伯利亚,在这里是一个关键词,一个威严的词汇,代表着遥远,代表着寒冷的大本营,那是一个专门出产并派遣寒潮的地方。“有一股南下的冷空气……造成大面积的……”这分明是在描写一支凶猛的部队!姥爷从半敞着的房门望出去,望见了外面的长天,他若有所思,神情凝重。
  “今天立冬!”姥爷庄严地宣布。
  (本文作者为著名诗人、作家,现任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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