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俊合
每到西瓜上市的时节,我总是想起三十多年前跟爹去卖瓜的情景。
说是卖瓜,其实见不到钱,是用西瓜换麦子,属于以物易物的范畴。我家在鲁西北平原一个两县交界的村子,由于地势较高,用不上河水,能打出水来的井也不多,基本上是靠天吃饭。麦子生长期正是雨水少的季节,干旱常使麦子歉收,有时连麦种都收不回来。那时我十六七岁,正在县城读高中。学校食堂只蒸馒头不蒸窝头,学生把麦子交到食堂里换成饭票打饭用。爹娘没办法,最后想到种西瓜到外地换麦子。西瓜虽然蔓爬得很长,但只要在根部浇上一瓢水,再保好墒,就能维持十天半月,不像麦子那样需要大水漫灌,算得上是“节水作物”。如果后期赶上雨水大,西瓜还能长起个儿;赶上缺雨,凭着田里的一个压水井,一瓢水一瓢水地浇也能有收成,但瓜的个头就小,好处是旱地瓜甜,也算个优势吧。
瓜熟的时候,我放暑假,正好跟爹去卖瓜。我们一般去河北卖瓜,因为那里靠近运河,家家种麦子。只是路远了一些,往返一百多里,用牛车太慢,就用自家的牛跟邻居的毛驴换着用。那时全是土路,坑洼不平,驴车一荡一荡的,吱嘎吱嘎地响。
我很是期盼:“咱带的三个口袋会不会不够用?要是换的麦子太多装不下可怎么办?”
爹说:“不怕,口袋装不下就用给驴装草料的化肥袋子,反正那时草料也吃完了。”
多半晌午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大片早已收割完的麦茬地。这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在路边看好了一个大一些的村子——村大,销量会大一些吧。
爹把驴车停在村中心一棵大槐树底下的阴凉处,给驴卸了套,拴在树上吃草料。
在田里干活的人三三两两地回村了,西瓜车旁很快就围满了人。一个黑粗的汉子从车上拿起一个西瓜,托在手里,像玩弄一个球,满脸不屑:“这也能叫西瓜?我看比个茄子也大不到哪里去。”我年少气盛,压不住火:“瓜是不大,可是它甜,嫌小别买。”爹听出我话里带着情绪,压低声音对我说:“褒贬是买主。”意思是说贬低西瓜的人才是真打算买的人,贬低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压低价格。
爹适时拿出一把刀,切开一个西瓜让大家尝。从众人的表情可以看出,瓜的甜度他们还是满意的。于是开始讨价还价,给出的价格远低于我们的预期,我嘟囔道:“咱别卖了,拉回去算了。”爹把我拽到一边,低声说:“拉回去怎么行?折腾一个来回,瓜怕得颠哗啦了,更卖不出去了,开学你拿啥往学校交?”我无语了。
价格终于谈定,人们围上来开始挑瓜。这也是我最紧张的时刻,挤挤挨挨的人群看都看不过来,转眼的工夫有人趁乱把西瓜传递出去,有个小孩抱着就往胡同里跑。我赶紧追过去,但没追几步就被爹喝止——这是在人家村里,追上又能怎样?
一阵忙乱后,瓜挑好了。接着是过秤,分别记好人名、斤数,再换算出麦子数,最后好按名单去各家收麦子。众人散去后,车厢里还有人们挑剩的瓜,都是路上碰破皮的、长相难看的。这时就有人适时出现,象征性地出一点麦子将这些剩下的西瓜“包圆儿”,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车厢。
爹带着我挨家去收麦子,到了人家才知道,麦子大多是扬到最后含有杂质的“麦底子”。爹面露难色:“这怎么成?”买瓜人说:“咱就只有这个。”瓜都背回来了,有的都切开了,还能怎样?有的人家脸上挂不住,就再给补上半瓢麦子,更多的则是说:“这次先这样,下次再给你补上。”
麦子终于收齐了,两个口袋还不满,回去后免不了还得过筛子过箩,杂质也得去掉三五斤。想起来时路上怕三个口袋不够用的担心,不禁苦笑了一下。
收拾停当,爹和我赶了驴车往回走。一路上,爹和我都不说话。残阳染红了天边的一团乱云,像个砸烂了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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