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六月二十八日。中国海洋大学2018届研究生毕业的日子,喜庆的日子,放飞的日子,鸟儿们即将飞走了,从树上欢快地飞走了。飞向山的那边,飞向海的那边,飞向天的那边。即将飞走的鸟儿里边,有我的四位弟子,姑且在我这棵树上栖息了三年的弟子。因此,此时此刻,较之放飞的欢欣,更是自己飞不走的寂寞、孤独和感伤。
我想,也不单我,所有老师、尤其年纪偏大的指导老师,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的心情。我、我们老师,只能默默地注视鸟儿们渐飞渐远,任凭自己在原地老去。你们永远二十五,永远二十八、二十九,唯独老师、唯独树们又增加一圈年轮。不用说,一般人很少留意老师的眼神、老师的心情。这很正常,鸟与树之间,有谁会在意树的心情呢?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你看,古代诗人们也是这样。所以,我首先代表树们讲了自己的感受和心情。但这毕竟是喜庆的日子,作为老师最想说的是:祝贺你们,祝福你们,海大老师祝福你们了!
当然,我也曾是一只鸟儿。回想三十六年前,吉林大学,大体也是这样的场合,我作为毕业研究生上台发言,代表我的同学向母校、向我的导师和全校所有导师表示由衷的感谢,感谢母校给了我们一个新的人生起点,感谢导师辛苦三年后把我们一起放飞!
是的,感谢导师、恩师。我这辈子、这大半辈子,最让我感谢的人至少有两位。一位是我的母亲。我是在穷得乌鸦都会哭着飞走的小山村长大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如果不是母亲把她自己稀粥碗底历历可数的饭粒留给我带饭盒,我恐怕很难完整地读完小学。另一位就是我的导师。说实话,我考研面试的成绩并不理想。事后得知,就在为录取不录取我而出现短暂沉默的时刻,我的导师一拍桌子,说:“这个人我要定了!”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七个字。因了这七个字,我的人生旅程从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毫无疑问,没有导师,就没有日后的我。至少,已经印行了一千多万册的不止一百本书,上面写的不会是我的名字。我想,在那个特殊时刻,恩师一定从我身上发现了特殊的什么。
不仅如此,母亲和导师还校正了我的情感层次和精神走向。母亲的爱,给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给了我悲悯与乡愁;导师的爱,强化了我的良知,激励我敢于特立独行,并且让我在成为导师之后也努力发现研究生身上某种特殊的什么,比如某种人格闪光点、某种潜在素质、某种积极的心理机微。尤其注意引导他们不要俗,不要盲目从众,不要为了蝇头小利而污染自己的灵魂。
是的,不要俗,拒入俗流!这也是我今天的临别寄语。现代儒学大家梁漱溟先生曾说“恶莫大于俗”。你们知道,《红楼梦》中,宝钗之所以没有获得宝玉的心,根本原因,就是宝玉嫌她小小年纪便入了俗流。有人说大学如今也俗了,但外面的世界可能更俗。作为老师,不愿意你们在社会这个庸俗场上转眼学得叽叽歪歪、蝇营狗苟甚至鬼鬼祟祟,不希望你们沦为钱理群教授嗤之以鼻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诚然,很难要求你们人人都像古代屈原那样具有“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孤高情怀,也很难人人都像当代陈寅恪先生那样即使在黑色十年也敢于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错,包括我自己在内,谁都不能完全免俗。但至少可以守住底线。底线就是,即使干不成好事,也至少不干坏事;即使不能成人之美,也至少不乘人之危。一句话,不污染自己的灵魂!人的真正幸福,绝不取决于灯红酒绿、衣香鬓影、腰缠万贯、一呼百应,而取决于静夜烛光中是否拥有安顿灵魂的心间净土、一分慈悲与温情。
但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拒入俗流还意味着要有社会担当意识。你们到我这个年纪,至少还有三十年时间。而三十年时间,完全可以使你们成为著作等身、名扬一方的学者,成为带甲百万、决胜千里的将军,成为知难而上、震惊世界的科学家。要做百分之一!一个没有勇于担当的精英的民族,哪怕再有票子房子车子,也是永远站不起来的民族。要做,就做芯片、做中国芯!
是的,我们、你们,一定要有“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担当精神,要有“心事浩茫连广宇”的家国情怀。而在修辞方式上,或许崔卫平教授的说法更为你们所熟悉:“你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国便不再黑暗。”
而我,而老师、老师们,将在这里长久守候。“即使夜深了,也会给你留着灯,留着门——只是,你得是有出息的孩子。而且,我们相信,你是有出息的孩子!你们会是有出息的孩子。”这是北大朱苏力老师的话,也是此时此刻你们的母校所有老师最想说的话。请你们记住,请你们相信!
(本文为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林少华在2018届研究生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上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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