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谦吉里的尽头是15号院,大门紧闭。苍郁的树冠环拥着一片蓝色的屋顶,还没走近,就感到一股凉气夹杂着树木的清香阵阵袭来。记得我第一次走进这座院落,拍开大门,便走进一个绿荫世界。迎面六扇高大的窗户一字排开,窗前种了一排柏树,门首两棵梧桐如盖。沿着青砖铺成的甬路蜿蜒进入,竟走进一个林院。院内两排柏树像屏风一样隔出庭院与园圃,在二百余平方米的院子内种植着榆树、槐树、桑树、芙蓉树、桃树,墙角竟有一棵花椒树。最粗的榆树两人合抱才能抱得过来。南墙下是花台,种着草本的夜来香、月季、枸杞。走进去的那一刻没有想到,我们家竟在这个院子里租住了三十余年,见证了一个华庭由苍青走向枯黄的全过程。
15号住着常先生,是一位造纸厂的会计师,骑着一辆德国老飞鹰自行车出入庭院,比当代骑着大摩托的青年还神气。常先生忍让知礼,少与人家争执,人缘极好。以后我才悟出,传统的居家,总把家风放在当头。那些带着各种名号的“里”,是家风的体现。“谦吉”二字不是妄说的,看看谦吉里的房主,哪个不是恭谦着、忍让着,与邻居修好,以礼仪齐家。我搬去的时候,那辆老飞鹰已经成为旧车,就见常家三哥拆了装、装了拆,修个没完,他终于把那辆车修坏了。常家二哥总是说老三没出息,功夫不用到学习上。常家老二是个极用功的人,老冷着脸,不与我们小孩子玩。然而他没考上大学,只考上了师专,为此苦恼了很久。他的姑姑一语点拨了他:上吧,生在这个家庭你永远考不上!二哥一掉头走了,一走就很少回家,听说毕业后分配到乡下一所中学,在当地成家。十年后的一个春节他回来了,带着他的媳妇,一位穿着艳丽红花棉袄的农妇。再看常家二哥,身上没了帅气的制服,穿着对襟黑棉袄,絻腰黑棉裤、高帮黑布棉鞋,那发型——你别说,今天说来还挺时髦,一推子推到头顶,两边露着青白的头皮,只有顶上留出一把萝卜缨子样的头发。那个英俊潇洒的二哥被他媳妇打扮成了农民。我想这大概就叫脱胎换骨吧?只有常家大姐造化好,南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武汉,后来成为长江水利专家。
“深挖洞”的前一年,常家来了一位老太太,是常先生的表姐,我们喊她姑奶奶。她一辈子没结婚,晚年从北京退休到济南投靠表弟养老,据说她是林巧稚的同学。姑奶奶兜里总装着糖果,看到小孩子在院里玩耍,就走过去掏出糖果给他们,然后笑眯眯地站在旁边看孩子们把糖果吃完。她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走动,慢悠悠地生活着。常家孩子养了一只鹦鹉,玩腻了,扔在一边再不饲喂。姑奶奶就去喂,一来二去,那只鹦鹉和她混得厮熟。她把一根树枝伸进笼子,鹦鹉不但不躲,反而跳上去,姑奶奶上下晃动树枝,宛如跷跷板,鹦鹉就高兴地跟她玩耍。虽说是投靠,姑奶奶生活却绝不依赖别人,凡事总是自己动手。有一次她外出买糖果,不幸被一辆匆匆行驶的自行车撞倒,造成腿骨骨折。偏偏撞她的是一个哑巴,打着手势告诉警察,他是去挖防空洞的,因交接班怕晚了点,急行中撞倒了老人。又偏偏哑巴很穷,赔不起高昂的手术费。姑奶奶闻听,叹了口气,说,算了吧,我有退休金,医疗也能报销。就把哑巴放走了。祸不单行,手术输血时,那血里带着黄疸病毒,传染了老人,七十多岁的老人又从骨科病房转到传染病医院。一通折腾老姑奶奶竟挺了过来,真是天佑善良。
然而老天没有护佑这座院子,就在姑奶奶倒下不久,常家遭到遣返,举家搬到一个偏远的农村。常家走后,院子里就留下我们一家。许多人垂涎着院子。一天房管所的工作人员找到我,希望我们家也把房子腾出来。我问理由。他们说,一位首长看上了这里,要修整出来给他居住。我一声冷笑,反问他们: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是那个时局逼得住谦吉里的人丢掉了谦和。为了维权,我们学会了捍卫。
首长没有住成,换来了15号院更大的劫难。一天,门外进来七八个人,不由分说,砍掉了院子里所有的树,15号院一下子就秃了。不久又拉来砖瓦,建起七间平房。宽大的院子狭窄了。新房客来自各行各业,似乎都有来头。他们对房源的需求牺牲了一座庭院积养的人文,强硬闯入抹掉了院子信奉的谦吉,从此谦吉不再。
多年后,常家被落实政策,回到15号院,庭院已经面目全非,只有那座别墅式的房子雄伟地屹立着,可是他们搬不进去,里面仍然住了房客。他们只能蜗居在七间房子的一间栖身。又是一番放弃忍让的斗,那房客终于搬走,常家劳燕归旧巢。我发现谦吉里的风气由谦和变得戾气了。
没几年,大拆迁莅临这个美丽的院落。常先生痛心疾首,他对我说,我可以走,但是我心疼这座房子。我走后,它发挥点别的作用不行吗?比如建一座房屋的博物馆,毕竟它是最有特色的房舍。常先生的话太微不足道了,没有人听得进去。不消两天,一片庭院夷为平地。我去废墟上吊唁那逝去的三十多年的情感,突然在碎砖断瓦中发现一块石匾,那块匾的面一直被石灰抹死,在震荡中石灰脱落,露出三个镌刻的字:谦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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