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茂
小时候,家里盖房子,需要请木匠干活。我常在边上看热闹,对锯木、劈料、刨花、凿孔、弹墨线等木工活无不感到新奇有趣。常听木匠把松木、柏木、杉木以外的木材统称杂木,比如杨树木、桉树木、刺槐木、苦楝木,此外还有杏木、桃木、梨木、枣木等。当时并不懂得为什么,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可能这些木材材质疏松,容易被虫蛀,做不了柱,上不得梁,打不了家具。我羡慕松柏材堪大用的担当,又为这些杂木鸣不平,难道做不了栋梁之“材”就要被轻视?花气袭人、硕果满枝不好吗?给世界带来一片阴凉就没有意义吗?
我小时候也免不了干农活,耕田挑担做不了,只能承担锄草一类的轻活。农民把禾苗之外的花草都叫杂草,无论是在水田还是在旱地,统统在被铲除之列,有时连田坎上的野草也要被清除。农民认为它们与庄稼争阳光争水肥争空间,影响粮食产量,不仅无用,还是有害的。家乡气候湿润,土地墒情好,团粒结构优良,锄过的杂草很容易再次扎下根须,农民俗称“活过来”,因此必须在阳光最毒的时候锄草,彻底晒死杂草。锄草时闷热难当,特别辛苦,完全是苦差事。城里孩子读诗,对“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没有什么概念,我有切身体验,对此体味深刻。当时我们家养牛,锄下的杂草常常被父母捡拾回家,不仅牛爱吃,鸡、鸭、鹅、猪也喜欢。我逐渐明白,庄稼地里的杂草不过是长错了地方的资源,并不是毫无用处的。
读小学的时候,正是改革开放前后,应试教育思想开始抬头,升初中都需要考试。为了使我们安心学习,课本以外的书都被禁止(当时极少有教辅书),课堂上不准看杂书(闲书)是通行的禁令,严厉些的老师甚至不允许把所谓的杂书带到学校,他们认为会使学生分心。也有学生违背禁令,要么被搜出,要么在偷偷阅读时被没收。对我们来说,看闲书就像搞地下活动,要跟老师斗智斗勇,充满刺激与挑战,我就被数学老师收缴过一本小人书。那时没有电视,很少看电影,娱乐活动极度缺乏,看杂书成了许多人最大的娱乐。父亲喜欢看章回体小说,院里还有两位老人经常在乘凉时说评书,我也爱上了这类书,学校不让看,就回家看。父亲对我看杂书的态度是开明的,不禁止,完成作业就可以看。我经常利用节假日看小说,炎夏寒冬从不间断,并不觉得苦。记得当时看过《隋唐演义》《薛刚反唐》《杨家将演义》《岳飞传》《三侠五义》《封神演义》……还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传统名著。虽然老师反复强调看杂书影响学习,但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作文尤其好,屡屡被当作范文朗读。
上中学后,学习了地理、生物等课程,懂得了生态平衡、食物链等理论,领悟了保持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性,才明白所谓的杂木、杂草都是从功利角度看待这个世界,是短视的体现。没有杂木,材木是长不好的；没有杂草,庄稼有可能歉收甚至绝收；没有生物多样性,这个世界可能死寂一片。
记得二十年前,为了保持水土,家乡大量种植柳树等速生树木,结果发生了严重的病虫害,最后导致松树、柏树也大量死亡。城市同样如此,二十年来,为了追求行道树的整齐美观,大量种植单一树种,不注意间种其他树木,不懂得与灌木、杂草共生更有利于行道树生长的道理,甚至定期派人清除灌木、杂草,加剧了病虫害,致使行道树存活率低。城市绿地种植的不是本土草种,而是花大价钱从外地引种的黑麦草、狗牙根、果岭草等,经常要浇水、施肥、修剪,维护成本极高。
今年5月的《中国花卉报》报道,北京市园林部门做出决定,不再拔除公园林地绿地中的野草。一些从前被视为“杂草”的野花草不再被清除,让其自由生长。有人写文章贺野草“转正”,终于有了堂堂正正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不仅杂草不再一拔了之,北京还决定在裸露的土地上种植上百种乡土植物,比如野菊花、二月兰、沙地柏、地榆等。这些本地花草具备节水、抗旱、耐阴、耐寒的特点,种植简单,易于管护,大部分植物绿期可达11个月以上,被专家戏称为“给点阳光就灿烂”,成为城市绿化的守护神。
同时,我欣慰地看到,对于所谓的“杂书”,人们对它的认识也有突破。一些学校鼓励学生多读课外书,家长也支持孩子大量阅读,以期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人们逐渐认识到,读书多的孩子思维活跃,见解敏锐,创造力强,死读教科书的孩子虽然能在应试教育阶段取得优异成绩,但求知欲不旺,主动学习的劲头不足,发展前途不光明。
岂止对待杂书的态度,应该改变的还有整个社会的人才评价观念,不能用一个标准要求所有人。不是考上名牌大学,当学者、科学家,做高官、企业老总才是人才,每一个身心健康、立足本职、努力工作的人都是人才,都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虽为良材美质,却无缘补天,幻形入世,枉入红尘,于是自怨自艾,拒绝仕途经济,寻求精神自由,安心做个女性崇拜者,虽是主流社会的另类,却成就了绝世情种,也不枉在红尘世界走一遭了。
其实,世界本没有良材美质,也没有所谓杂木、杂草、杂书,更没有优等生与差生的分别。如果人们摘下有色眼镜看世界,这个世界就多姿多彩,因为所有的成员都不可或缺。
(本文作者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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