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相宏:
周代古墓里,挖出百余件青铜器
2018年09月1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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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人台遗址
  任相宏(上图)及他作为领队挖掘出的青铜方壶(下图)
     口述人:任相宏,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考古系教授

采访人:本报记者 范佳

考古发现档案:

  山东长清仙人台邿国贵族墓地位于长清县城东南20公里处北黄崖村南,入围1995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1995年3月至5月中旬,由任相宏担任领队,对仙人台遗址进行发掘,除了岳石、西周、东周和汉代等不同历史时期的聚落遗存之外,还意外发现一处周代邿国贵族墓地,出土青铜器不仅种类、数量多,而且有七件带有铭文,为研究东夷古国史提供了重要的资料。
一镰刀“砍出来”的周代神秘墓葬
  1995年,我39岁,那是我第一次任领队,带学生进行田野考古实习,和学校老师方辉、崔大庸带山大考古系92级同学发掘长清仙人台遗址。如今回想起来,那次发掘简直超乎我们的想象。
  在这次发掘前,山东大学的考古教学标本是非常匮乏的,特别是青铜器,基本没有。我们也曾去陕西买过一些教学标本,但都是复制品,教学质量受到影响。我是教商周考古的,其中一门课就是青铜器研究,我一心想改变这种现状,那次实习除了完成教学任务外,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是挖点青铜器。
  我那时年轻,有这次机遇很不容易,很想成功。当时由我来选实习点,去哪呢?从经费考虑,我们把范围聚焦在济南,济南文物丰富的地方不是长清就是章丘,而在出青铜器方面,长清更为出色。
  前期选址考察,结果不理想。我想到一个途径,去长清博物馆的库房里“寻宝”。我们把所有的青铜器看了一遍,有两件青铜簋引起了我的注意。胎很厚、特别大气,基本形制大小都一样。要知道礼器是配套的,两件簋,起码得有三件鼎相配,四件簋就有五件鼎,以此类推。我们得知这两件簋出自长清的北黄崖,青铜器是贵族才能用的,我们感觉这个地方不一般。
  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去了才知道。北黄崖距五峰山不远。1958年,这里修建了钓鱼台水库,原来居住在黄崖村的居民搬迁为3个村落,北黄崖便是其中之一。而仙人台就像一块隆起的黄土平台,自东向西探入水中。仙人台遗址的南、西、北三面环水,成半岛状。据说,过去仙人台上建有尼姑庵,此地又临近道教名山五峰山,当地人把这个高台称为“仙人台”,很可能与周围广泛分布的道观有关。
  我们了解到,这批青铜器是北黄崖村村民张建新发现的。必须找到这个人,才能确定消息的真实性。但当时张建新在外地打工很少回村,好不容易有次打听到他回去,我们赶紧赶到了北黄崖。
  听他讲,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上高中,有次从村里出来,抄近道游泳到仙人台,收割庄稼。水很深很险,上岸之际,张建新用镰刀钩住仙人台背面的崖土想借力上岸,快到悬崖顶部时,没想到一镰刀砍下去,土里竟然露出了绿锈斑斑的铜器。张建新“砍出来”的这个墓后来被我们编为1号墓,出的青铜器不少,具体有多少他也记不清了,至少有十几件。当时被当地人哄抢了一部分,他要回来一部分后,去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献宝。对方说,这批东西是山东出的,挺重要,他们收不太合适,建议他带回山东。如今这批文物就分散在济南市博物馆、长清博物馆等处。
青铜器数量惊人 柜子根本装不下
  我记得很清楚,1995年3月18日开的工,不到一个礼拜就探测出了七座墓葬,其中六座东西向的是周代的。我们先清的1号墓,没有发现被盗的痕迹,这很令人兴奋。墓中残存的一些文物非常漂亮,我记得其中有一把剑,配有玉石的链子,非常精致。
  我们估算,这个墓既然已经出了长清博物馆里的那两件簋,肯定有三件鼎相配,以此推算,那一个墓至少能出五六件青铜器。我们探出六座墓,算下来也有36件青铜器了!那时村里没电话,当天晚上,我跑到钓鱼台水库值班室用座机给学院老师打电话,说我们发现了几座墓葬,挖三十多件青铜器没问题。
  一开始我们看到一点铜片都觉得很珍贵,后来青铜器越来越多,我意识到安全问题很严峻。我回学校找来几个旧的铁皮柜子,又买了两组新的,其中还有一个是带密码的,基本就是按照放三十五件青铜器的空间准备的。我还从学校借来帆布,下雨时可以拉起来防雨。那时候年轻,干劲十足。 
  没想到青铜器多得超出想象,最大的墓是六号墓,东西长五米,南北宽四米。我们之前推测,其中有一个墓可能出九鼎八簋,按礼制来讲,这相当于天子的待遇了。当时这种推测并不被看好,结果挖开一看,六号墓真出了八件簋,按说应有九件鼎相配,谁料一口气出了十五件鼎,此外还有壶、盘、罐等。最大的鼎大概直径在90厘米,两个人都抬不动。
  这次发掘,仅比较像样的青铜器就出了110多件,我们带的柜子显然不够,像一对60多厘米高的青铜方壶,柜子根本装不下。老师学生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从仙人台出现青铜器算起,我们每天休息时间大概只有四小时,每个人眼睛都熬得像兔子。由于一些原因,这次发掘是山大独立性工作,我们身上承担的安全压力和责任很重。挖的东西都是重器,绝对不能出问题。一开始,我们托村里一位张姓老支书给我们做安全防卫,这个老支书工作能力、品质没的说,但发掘工作我们对他都是保密的,他并不知道仙人台上面有墓。
  仙人台地理位置对我们很有利,三面环水,只有东南方向能上人,此外东边还有一条公路。我们就让老支书在那个口上搭了个棚子,让外人知道入口有看门的。老支书对当地熟悉,也能分辨出哪些不是当地人。
  后来出的青铜器越来越多,我们师生也上岗了,一个老师带两个学生,三个人在核心区域值班看守。女生也申请值班,被我拒绝了。我给她们安排了一些对耐心要求高的活,比如穿珠子饰品。那时条件很艰苦,春天风沙大,我们老师穿着军大衣,晚上值班为了安全就睡在墓坑里,可以说和墓主人睡在一块。有一次一早上工后,我们找不到崔大庸老师了,后来才发现,他穿着军大衣,尘土一吹全是土,看不见人了。
  随着出土青铜器的增多,山大的公安也加入了进来,夜间值班。外人来的话必经东边公路,那里是学校公安的重点防卫地点。   
  这次发掘,随葬品的种类和数量超出想象,有铜礼器、乐器、兵器、车马器以及玉器、陶器、骨器等320多件(组),其中仅铜礼器又有鼎、簋、豆、壶、盘、盂、舟等。换句话说,周代的礼乐器全部发现出来了。其中一对青铜方壶,是山东大学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特别精美,器腹四面都有高浮雕蟠龙纹,双耳为立体兽首形,铸造工艺极为高超。

铭文令人兴奋 揭东夷古国面纱
  这么高规格的墓葬,墓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出土青铜器最多的六号墓中,我们看到墓主人骨架保存较好,身高有一米八二,是一名成年男性。他仰身直肢,面朝上,两手置于腹间。他究竟是谁?
  在后期室内清理时,有七件青铜器上铸有铭文,这更令人兴奋了!上面的文字比较清晰,其中有四件铭文中有“邿”或“寺”字,其中最短的20个字,最长的42个字。我们看到这个字以后非常吃惊,“邿”和“寺”字都指向了邿国。我们推测这应是一处周代邿国墓地。
  邿国是周代附庸小国,国小位卑,关于邿国的文献记载非常少。《春秋》中只有三个字,“夏,取邿。”《左传·襄公十三年》中记载稍多一些,“夏,邿乱,分为三。师救邿,遂取之。”大意是,襄公十三年,即公元前560年,邿国发生内乱,分裂成了三部分,鲁国出兵救援邿国,乘机吞并了邿国。仙人台出的文物和记载年代非常吻合。
  文献中关于邿国地望的记载意见不一。比如《春秋左传词典》中说:“邿,国名,妊姓,在今山东济宁市南五十里。”还有的说在山东平阴县西十二里。可见邿国的地理位置尚无定论。
  这次的发现不仅补充了文献记载的不足,更为邿国历史研究提供了可靠丰富的材料,彻底改变了我们对于邿国地理位置的传统认识。
  文献中从未记载过邿国在今长清境内。邿国受鲁国控制,而济南在春秋战国时期属齐国,怎么跑到长清这边来了呢?结合齐晋之战,邿国有址在这边也就可以合理解释了。《左传·襄公十八年》中记载齐晋之战情形时有一句,“魏绛、栾盈以下军克邿。”邿国在鲁襄公十三年就已经被鲁国攻下了,怎么会在五年之后晋攻齐的时候又出现“克邿”呢?我们推测,邿国应该在被鲁国收复后,又被齐国收复,成为了齐国的邿邑,攻邿其实就是伐齐。
  6号墓的墓主人应该就是邿国国君,但邿国应该不只在仙人台这一个地方,这应该是邿国一分为三的一部分,估计是邿国想脱离鲁,投向齐国的部分。
  古人说:“天子九鼎、诸侯七、大夫五、元士三。”邿国君竟然用了十五鼎。在周代晚期周王室衰微,礼崩乐坏,一些小国国君在礼器的使用上有所僭越,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那么,墓主人生前住在哪儿呢?我们把周边都跑遍了,反反复复几次拉网式调查。按理说,在地面上多多少少能找到遗迹,然而没有。最后,我们推断,他生前的住址,就应该在钓鱼台水库的库底。因为1995年的夏季水库有点枯,我们在水库底见到了一部分陶片,再根据当地村民的一些讲述,我们认为就在北黄崖老村那里。因为那里周围都是山,只有一个缺口进入,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从缺口进入之后,豁然开朗,既适合居住,防御性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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