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秋立
汉语真奇妙,有那么多同音同字而意思不同的词。打水之“打”,就是其一。打,《说文》曰:从手丁声,击也。打倒,打垮,打败,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都可以理解。但打水、打饭、打酱油也用“打”,来龙去脉令人费解,没有点乾嘉“小学”的功底,恐怕说不清楚。
“打酱油”这个词现在很流行,但原本的过程,现在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了。打酱油的前提是这酱油必须是散装的。那时也有成瓶的,摆在酱油铺的货架上,但比酱油缸里的散酱油贵几分钱,在那个年头,这就意味着少吃一个馒头、一根冰棍、一块咸菜,因而少有人买,家家户户都是“打”酱油。酱油瓶见底了,大人把孩子叫到跟前,塞上五分钱,遣去打酱油。孩子屁颠屁颠地跑到街头拐弯的小铺,把酱油瓶和钱递到柜台里,待售货员插上漏斗,拿一个小舀子从大缸里舀出来盛满,拿回来交差。小时候我们都愿去打酱油,街头那高台阶的小铺,一股酱菜香,还有糖豆、山楂片这类小玩意儿,都让我们喜欢。没钱买,看看也好。
一条街就一个水龙头,称为水管子。上百户人家都得到这儿来“打水”。水管子一般设在街中心,算是“地标”。外来人打听人家,好心的街坊便会给他说,在水管子东边或者西边,或者对过的胡同里。
打水是力气活,也是孩子们的技能和责任,无一例外。十来岁的孩子就开始给家里打水,用扁担挑,开始半桶,压得膀子生疼,得垫上个毛巾。再大点就满桶。我们这代人多数都个儿不高,有人分析是小时候被扁担压的。担上几年水,都练得一副铁肩膀,什么担子也敢挑。
下雨前,水管子前排起长龙。把水挑回家,倒满水缸才算踏实。雨还没下,已是满街的泥泞。
夏天,大人孩子光着脚穿凉鞋,塑料的,街上土又多,鞋里尽是污黑的汗泥,黏黏糊糊,很不爽。冲脚,便是快乐的事。打开水管子,连脚带鞋,哗哗地冲一阵,爽快很多。但不免浪费水,于是街道上就给水管子拧上一把锁,定时开放。钥匙由居委会主任掌控。主任是个大老婆子,嗓门大而凶,喊一声半街筒子都震撼,气场很大。大人孩子都怵她,孩子见了便跑,大人见了忙陪笑脸。好事坏事都干了不少,爱她恨她的都有。后来,她脑袋一歪,口吐白沫,救回来,半身不遂,再也说不出话。打她门前过,常听见她着急,啊啊地怪叫。算不算报应,说不清楚。
在乡下,就得学会打井水。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需用巧劲。要使井绳离开水桶,又不能让它完全脱钩,拿捏好,一晃,咕咚一声,咕噜噜,灌满了。初学者,或心不灵手不巧的,控制不好,便会把水桶掉到井底,得找家伙捞筲。有一个“先学蛤蟆后捞筲”的山东快书小段流传至今。我们知青点在章丘北边,离明水不远,水位很高。院里有口水井,井浅,不用辘轳,两米多的绳子,挂上筲,灌满水,三把两把就拽上来。有次到山区,看到几十米深的井,往井边上一站就晕,此时打水不仅需要技术、力气,还得有胆量。深深感受到“守数得深”之不易以及“妾心古井水”那种烈女终生不嫁的决心之大。
有的知青在农村好几年,其他农活还拿得起,就是不会打水,可见这活儿不简单,事事皆学问。幸而后来都装了压水机,算是半自来水,不必再弄个水桶晃悠着玩技术了。
工作后来到机关,也得打水,是打开水。
那时没有饮水机,也没有纯净水,单位烧茶炉。每天清晨,上班前两件事,擦地板,打开水。擦地板“性价比”很高,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得见,于是大家来了后,拿起拖把,匆匆忙忙地把自己房间划拉几下,就上了走廊,然后再擦楼梯。这时不必着急,仔仔细细,从四楼一直擦到一楼,期望的是能让上班的领导和同事们看上一眼,夸上几句,不夸也值,有勤恳工作的印象便蛮好。因此地板拖子成了抢手货,得提前至少半小时上班,来晚了绝对抢不着。再就是打水,除了满足自己办公室需要,也给领导捎着；见领导提着暖瓶打水,便不由分说地抢过来。当然,我隔壁的大姐,虽不是领导,但长得漂亮,倾国倾城,也就不必亲自打水,总有左邻右舍的人早早地把她屋里的暖瓶一起敛着,说是顺便,其实是有意帮她,怜香惜玉。和她一屋的小老弟也跟着沾光,等他们上班时,水早就打好了。
给厅领导打水,是人人想干的活儿。但可惜,这活儿包给了收发室。收发室俩人,工作繁忙杂乱,全机关的往来信件都打这过,每天得集中写信封、糊信封,装满几个旅行包往邮局送。更繁重的任务是给领导擦地打水。十来个领导的办公室,每屋俩暖瓶,再加上自己的、主任的,少说也得打二十几暖瓶。不容易。先前干这活儿的是位老兄,诚实憨厚,任劳任怨,且身材魁梧,大脚大手,一次可提八只暖瓶,几年如一日,满头大汗,一脸笑容。同志们都心疼,也都打心眼儿里敬佩。后来接任的一位小老弟就不行了,一个足够可爱的帅哥,脾气好,人缘好,但个头小,力气不行,一次提六只暖瓶也困难,加上正在追妞撩妹,睡得晚,早晨无精打采,提上几瓶水,便累得龇牙咧嘴、身歪肩斜,虽也吃苦耐劳,活儿没少干,也从未耽误领导喝水,但有前面的老兄比着,总让人觉得略逊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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