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生活
2018年10月0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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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敬泽 
  先说一个段子:三人同卧,一人觉腿痒甚,睡梦恍惚,竟将第二人腿上竭力抓爬,痒终不减,抓之愈甚,遂至出血。第二人手摸湿处,认为第三人遗溺也,促其起。第三人起溺,而隔壁乃酒家,榨酒声滴沥不止,以为己溺未完,竟站至天明。
  这段子题为《恍惚》,见于《笑林广记》卷之五《殊禀部》。恍兮惚兮,神思不属,此等迷糊在古典文学中被充分书写,寻寻觅觅,千回百转,文人们写得美,写得缥缈,当然有时不免于酸。
  《笑林广记》,中国古代的段子汇编,宋时已有刻本,后经不断增补,目前所见的最完备的本子成于清乾隆四十六年。这是一部没有作者的书,或者说,每个作者都自愿放弃了对作品的权利,他无名,他消失,他让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秘密流传,最终变成一种飘零的、近于自然的存在。
  段子,或者叫笑话,有一个发生学的疑难。我查阅手机,我接到一个又一个段子,我常常疑惑,谁是一个段子的作者?一个段子在流传过程中会被修订,会有相互差异的众多文本,但在最初,它应该是有一个作者的,他第一个写出了它或说出了它。
  那么,为什么?他的创作冲动从何而来?他没有稿费,没有版权,他也不会因此出名,他为什么要“创作”?
  因为快乐,是的,单纯的快乐。这种快乐很大程度上恰恰来自作者的无名。无名,所以不负责任,所以胆大妄为,所以粗俗、残酷、狭邪、放荡。
  人是不完善的,人有弱点,人的最不可克服的弱点就是他有肉体,比如一个人呱唧呱唧吃,然后再稀里哗啦排泄,我认为这很不雅观,但不吃不行、不拉不爽,一个人一生之中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在忙着这些事。所幸人是有“精神”的,我们在口头上、在文字上体面,我们可以假装肉体不在,把它封闭在沉寂的区域,然后径自飞向某个意义的高度。
  但真的沉寂了吗?在沉寂中或许还有窃窃私语?每个社会、每一种文明都拥有“正文”之外的隐秘的语言生活,人们悄悄地在言说中感受肉身。肉体的沉重、僵硬、不协调、不纯粹、不可自主,这一切是人的弱点,也是人与人平等的底线,也就是说,进了澡堂子,裸裎相对,人人没有名字,肉身你有一具我也有一具,谁也别装了,这难道不快乐?这是一种在理性、文明之外的快乐。
  《笑林广记》因此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它是我们前人的肉身。回到了肉身,人和人之间的一切隔阂都被打破。读《笑林广记》,你毫无障碍,好像那些段子刚刚发到你的手机上,你微笑或大笑,透彻地领悟那些语言的诡计和花招。
  乘一架时间机器回宋朝,你和苏东坡、宋江或李逵可能没什么话说,但是有段子,段子能让穿宽袍扎幞头的人与西装革履的人同时发出笑声。
  将近一千年了,人间换了,但人真的改变了吗?
  我所读的《笑林广记》,一位当代的校点者在《前言》中说:“《笑林广记》……其内容不是一人一世的创作,而是广大劳动者共同创作的产物,是劳动者智慧的结晶。它产生于民间,创作于人民。这足以说明它的文学性、人民性。人民需要生活,需要艺术,需要快乐。”
  “人民需要生活”,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人大概是需要段子的。不知在什么地方我说过“把日子过成段子”。用那位校点者的话说,我只是觉得应该让“劳动者”发挥他的智慧,这是一种减轻焦虑的智慧。当然,如果一个人一天非得听或说七八个段子才能过,那也许说明他非常不快乐,以至于他如此地需要快乐。
  (转自《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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