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听琴图》
局部
传统观念中,宋徽宗是不务正业、失败的皇帝,美国历史学家伊沛霞积数十年之力撰成《宋徽宗》,成为宋徽宗的首部完整英文传记。今年8月,中文版《宋徽宗》由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韩华翻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引进出版,读者得以了解西方人眼中的宋徽宗,从而更加立体地回望北宋历史。
>> 西方学者眼中 亡国之君也曾追求荣耀
宋徽宗是一名教科书式的失败君主,他有着“不务正业”“重用奸臣”“耽于美色”“搜刮民财”“玩物丧志”等昏君标签,最终导致北宋王朝灭亡。宋徽宗本人也在远离故乡的地方,作为一名俘虏,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八年。
然而,谁也不能否认,宋徽宗是世界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天赋极高的艺术家皇帝,在书法、绘画、诗词、茶道、建筑等多个领域均有出色的造诣。人们容易忽略的是,宋徽宗在位期间,中国几乎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
《宋徽宗》一书作者伊沛霞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博士、华盛顿大学历史系教授。受芝加哥社会学派传统的浸润,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她便致力于从宋朝人记录的第一手资料中追问人类学问题。
《宋徽宗》是英文世界为宋徽宗撰写的首部完整传记,伊沛霞试图将宋徽宗放回历史语境中,还原一个繁荣国度的君主不断追求卓越荣耀的雄心——尽管这分雄心以悲剧收场,从而矫正大众对宋徽宗“腐化、昏庸”的印象。
伊沛霞在序言中说:“透过徽宗的眼睛去观察他的统治,这样做有一个优势,我们可以把他当作一个人,一个有着喜好与厌恶、天赋与兴趣、盲区与弱点的人。”在她的笔下,宋徽宗即位早期便竭力超越朝廷党争,随后将精力转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他大大拓展了朝廷的慈善事业,建立官学、医院、孤儿院、乞丐墓地；作为艺术家,他身边围绕着杰出的诗人、画家、音乐家；修筑了壮丽的宫殿、寺观和庭园,后世几乎难以超越。
伊沛霞认为宋徽宗并不是单纯地沉迷于艺术与宗教:他雄心勃勃,期望通过自己的一系列建筑、文化工程,名留青史。这或许能解释,宋徽宗为什么将自己主持编撰的医学、礼仪、书法和绘画著作都冠以自己的年号。
将帝王当作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书写,从“了解之同情”的现代学术立场出发,伊沛霞为我们展示了西方人眼中的徽宗形象。美国乔治亚大学教授李瑞认为,“这种解读是人文主义的,并带有心理学上的说明”,那么,如何避免作者过度进行解读呢?
《宋徽宗》译者、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韩华在接受齐鲁晚报记者专访时表示,伊沛霞重视实证研究,对宋徽宗的解读是建立在大量基本史料、中西学术研究基础之上的。在史料方面,伊沛霞追求最早、后人改动最少的原始资料,尤其是徽宗颁布的诏谕、呈递给徽宗的奏章、笔记等产生于徽宗统治时期的存世文献,并对这些史料进行严谨考证。“因此,即便本书是在西方脉络下进行的徽宗解读,即便因历史取向而抛弃了对某些史料的采用,依然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学术研究的科学性。”
韩华认为,伊沛霞在评价宋徽宗的帝王身份时,努力从“徽宗在当时能够了解哪些信息”来分析,试图为徽宗亡国寻求一个更接近真实历史的解释,而不是简单地将北宋灭亡归因于徽宗的个人欲望与执政能力。
在伊沛霞笔下,徽宗固然不是圣主明君,但也和那些因为残暴或愚昧以及遭遇军事政变而丢掉皇位的皇帝不同,徽宗亡国是一系列偶然事件综合作用下产生的结果。至于徽宗的悲情结局究竟有多大程度是自身原因形成的,《宋徽宗》似乎并没有给出标准答案,这明显与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翻案史学”不同,恰恰体现出西方现代史学的思维特点。
>> 百余页注释文献 纸堆里挖掘生活点滴
伊沛霞强调,徽宗既是皇帝也是“人”,她希望避开以往的评价框架,以不同类型的材料和多种细节拼织出形象丰富的宋徽宗。在《宋徽宗》中,读者了解到宋徽宗参与的许多活动:颁布诏书、主持仪式、与宗教大师对话、炫耀自己的宝藏、与大臣们一起赋诗……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皇帝形象跃然纸上。
正如译者韩华所言,历史文献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中的“粮草”,无论曾经过往的历史消失了多少年,只要有文献留存,历史学家都能从中发现曾经真实的历史,以及生活在那段历史中的鲜活人物。
令人惊讶的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伊沛霞在《宋徽宗》书后附录的注释和参考文献多达一百多页,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内容涉及传统史料和现当代的中文、英文、日文论著。显然,写作和翻译这样一部著作极具挑战性,需要深厚的功底和知识储备。
韩华直言,当初下决心翻译《宋徽宗》,正是因为看到了书后附录的注释和参考文献。“我在国家图书馆的本职工作是文献整理,《宋徽宗》如此高度集中的专题文献整理工作,对我来说是一个绝佳的学习机会。”
2014年7月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签约后,韩华循着书后的参考文献,对相关资料进行了搜集。“要完成书中长达一百多页的附录与注释的文献核对工作,保持史料的准确性,还原引用论著的观点,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也是翻译《宋徽宗》遇到的最大困难,可见作者当时下了很大力气写作这本书。”
掌握海量文献的背后,伊沛霞严谨考证的史学态度更加让人印象深刻。该书在附录中特地列出《不采用有关徽宗及徽宗朝一些常见故事的原因》,伊沛霞指出,“决定哪些故事可信,这是历史学家面临的一项最基本的任务”。比如“徽宗出宫夜访李师师”,她考证后表示:“它看起来太像虚构出来的故事,因此,我需要有更可信的证据才会认为它是基于事实。”
随着更加细致的研究,伊沛霞还发现后人站在回溯的视角,不公正地使徽宗承担了过多道德指责,甚至为了警世,捏造出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徽宗头上。比如,人们往往认为徽宗的花石纲对宋朝经济造成巨大伤害,但其实该支出与国防军务开支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宋朝经济崩溃的直接原因是军事失败后,金向宋再三索要巨额的赔款与岁币。
>> 与《万历十五年》不同 尽量保持原作的“洋味”
“《万历十五年》之后的重磅历史著作,兼具叙事技巧与学术高度——著名历史学家、美国历史学会终身成就奖获得者伊沛霞教授心血之作,积数十年之功,集合西方学界在此专题上之大成,为宋徽宗立传。”《宋徽宗》的推荐语如是说。
伊沛霞的《宋徽宗》早已名扬海外,此次中文版的面世,人们自然很容易将《宋徽宗》与《万历十五年》进行比较。
这两本著作最初都由英文写成,然后再翻译成中文出版。韩华认为,两本著作在写作方面也有某些共同之处:二者都是优秀的史学研究者的倾力之作,都属于叙事技巧与学术高度相结合的重磅之作；二者均是来自异域研究中国历史的著作,都带给史学界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无论是出于“横看成岭侧成峰”,还是出于旁观者清的缘故,这两本著作都向人们展示了独特之处；二者都选取了独特的切入点,有着新颖的题材与写法,都使研究对象从既有的史学认知中跳脱出来,都是对中国帝王进行重塑的历史研究文本。
作为《万历十五年》之后、第二本全面解构中国帝王的严肃历史著作,《宋徽宗》的价值显然不能低估,仅就作者持续多年研究的学术诚意来看,它已经超越了学术立场,而站在了更高超的位置。
《宋徽宗》章节的详略安排颇值得玩味。“徽宗与苏轼”“徽宗与李师师”等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只寥寥几笔带过。事实上,书中的很多注释完全可以展开呈现于正文之中,给好奇的读者提供一种参考。但作者并没有这样做,她扯开了线头,却并没有让这个线头任性发展。
此种安排恰恰体现出作者的高明之处。这些注释,即便是服务于历史叙述的主干架构,也必须及时收束,不然,《宋徽宗》很有可能演化成整个北宋史,而“失之于详”。
也许在未来,经过时间的检验,《宋徽宗》的影响力和知名度即便不能和《万历十五年》相比,但凭它通过文本和注释为我们打开的历史线头,也足够让有心有志于宋史研究的学者受益。作为普通读者,即便无法建立起对徽宗的同情,仅就《宋徽宗》发掘出来的新内容,如徽宗在那个时代对公共福利事业的关注和推进、对专业及专家型人才的尊重,就足够刷新我们以往对徽宗刻板、单调甚至凝固了的认识,还原一个更加立体的徽宗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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