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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不作声

     去超市买东西,恰逢周日,结账台前排的队浩浩荡荡。我排在末尾,一会儿来了一位老太太排在我旁边,问我:咱俩谁在前面?
  当然您老人家在前面。
  后面又排上来一位老太太,一再申明:我排在你后面,我是最后一个。
  人太多,实在不耐烦,荷包爹还在外面等我,这回我不准备让了。
  后面的老太太是个爱说话的,我低着头看手机的工夫,她已经对着空气说了不少话,大致是在说她今天做饭,忽然发现没有鸡蛋了,于是就到超市里买,可是没想到今天是周日,要排这么长的队。“早知道今天是周日我就不来了,我今天不吃鸡蛋不行吗?”她喃喃自语,祥林嫂一样将这句话说了好几遍。
  过了一会儿,她的后面又过来了一位老太太。她很高兴终于找到了聊天对象,问人家:你是哪里的?对方答:郑州。“郑州好地方,你们那里不缺吃的。”郑州老太太有点怀疑这个论断,她就继续说:这里的人都要饿死了,周围几十里的树皮都被剥光了。单位里每个人靠发的饭票到食堂买吃的,男同志的饭票不够用,就借你的。你能说不借吗?借出去就不还了。那时候脸不重要,有吃的最重要。
  回头还没忘记把郑州的话题接回来:“你们郑州还好,你们有鱼吃。”郑州老太太仍然对这个论断有些怀疑,她就又说:“黄河里都被人筛了好几遍,没有鱼,从上游起鱼都被人家捞走了。人人饿得没抓没挠的,饿糊涂了居然也没饿死。”
  在一个巨大的超市,周围全是肉蛋奶五谷杂粮的地方,张口谈起这个话题也是很穿越了。我姥姥也是这样。坐着打盹儿,忽然抬起头来给我说:我那后婆婆,就一个亲女儿,从小宝贝得跟啥一样,嫁出去没一年,家里的人饿死了仨:她男的,她闺女,她公公。她那个小闺女我见过,没遇上自然灾害前还胖墩墩的嘞,上来就把孩子先饿死了。
  所以谁也不敢扔我姥姥的东西,尤其是吃的。她每天要拄着拐杖视察几遍自己的领地,打开冰箱看看,再看看粮食、堆积着的各种礼品。她自己住,也需要两个大冰箱,里面分别放过年、过中秋时别人送的肉、鱼。我们一到家,她就开始思索我们走的时候可以带什么吃的走。于是就反复问:油还有吗?大米还有吗?面呢?香油呢?要是告诉她什么都有她就不高兴,因为这是她最记挂的事,你必须需要食物,你怎么可以不缺少食物呢?
  “被饿过”这个事太可怕了,这辈子从来没有远离过她们,永远发生在昨天。都说时间是治疗伤口的良药,在这件事上就对那代人全体失了效。等到老年一来,这一辈子中创伤性最强的记忆就会像冬季的冰山那样袒露出来,完全占据现在的时空。
  还有两位男性老人张口喜欢说的话,放在这里做个参考。男性老人A张口说的事是“当年某某某想要整我”,男性老人B张口说的事是“当年她表示喜欢我”,这个“她”不停地换人。
  我有时候想我老了会不会也被过去所控制,张口就要说某件事。某种程度上,这属于精神上的失控吧,当然也可以说是身体的某种自我保护。
  这几年和医院打交道,导致我每次出门前若不是去医院,便感到阳光灿烂,十分幸福。前几天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一点点事情没完没了地做了好几天检查。一个科室把问题踢给另一个科室,无球可踢的大夫就只能要求做更多的检查。一天之内被抽了六七管子血,血常规还是被重复检查的,因为有一些检查是“套餐”,有重叠也没有办法。上午抽血还不贫血,下午抽血就显示贫血了。看到最后我也有点急躁,真不能怪整天在这个环境里的大夫急躁……最后一个大夫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性,看起来有点更年期式的亢奋和神经质,先发脾气怪我这个不懂那个不懂,忽然又拿起我的医保卡看,说,咦,你这上面的照片还挺好看的……
  这句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出来诊室的门我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淌眼泪,但是为什么会这样,还真是无法与人言……在回去的公交车上,上来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车上有位子也不敢挪动去坐,怕摔着。有年轻人赶紧去帮忙搀到座位上坐下。她把拐杖放在身边,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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