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美好叫“卿佳不”
朋友的孩子今年读初三,每天傍晚放学,她先不回家,也不着急写作业,而是去小区的健身器材处荡秋千。这一通玩下来就是个把小时,玩够了才回家吃饭。朋友说,“无论天冷天热,她都去。或许这是她释放自我的一种方式吧。”
我在埋头写钢笔字的时候,经常会想起这个女孩。她旁若无人地荡秋千,荡啊荡啊,如风似云,自由自在,内心想必与我一样,是平静的,也是自足的。有一段时间,我校正新书样稿,翻来覆去地看,逐字逐句地改,看得头晕眼花,改到要吐的感觉。深夜时分,透过窗户可以望见,对过的住宅楼黑漆漆一片,没有一点光亮,我就像坠入星辰大海的尘埃,没有方向。能做些什么呢?翻出王羲之的《奉橘帖》《初月帖》《何如帖》《执手帖》,找来几张碎纸,竟饶有兴趣地提笔写了起来。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是怎样的心境,才能写出这样令人心仪的《奉橘帖》?看似家常如许,却又沁着几分可爱,连舌尖也沁出些许微甜,令我心头一片澄明。再写《初月帖》,“旦得去月十六日书,虽远为慰。过嘱,卿佳不?吾诸患殊劣殊劣!”翻译成白话说,收到上月16日的来信,虽然很远,但非常感激。你近来还好吗?我突然生病,身体很不好。一句“卿佳不”,让我感受到力透纸背的情义,简练而厚重。令我最受触动的还是《执手帖》,“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临书,怅然。”读到这里,怅然若失转瞬即逝,更多的是安抚,我甚至一度怀疑这个人与《兰亭集序》的作者是两个人。写手帖的王羲之是深情的,与天地、与人间一往情深,早已超越个人之爱,所以才会有“足下各自爱”的旷达吧。
或长或短的手帖,让我读出别样的滋味,体悟到世间的冷暖。一千六百年前的王羲之,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个女子在深夜时分读他的手帖,即兴以钢笔书写,瞬间得到一种释放和喜悦。他更不会想到,这些字帖使这个女子不禁联想到她当年上学时的纸笺,“今天放学后别走,一起去吃麻辣烫。我请客。”“肚子疼,体育课不上了,你陪我在教室可好?”还有周五放学回到家,她去厨房开冰箱门拿冰糕吃的时候,一眼看见冰箱门上贴的字条:“饭菜在冰箱里,热热吃。我去你爸那里了,照顾好自己,别吃凉的。妈妈。”最后的“妈妈”二字,每次都写得字距很大,有种难言的疏离感,更加重了她的孤独。
今天,再回头检视这些字条,我陡然产生一种怀恋和笃定。怀恋的是字条上的墨迹所氤氲的花季时光,笃定的是正因为用笔传达或记录下来,使得那段日子成为不可抹杀的生命烙印。一顿一挫,撇捺之间,皆是鲜活的呼吸、犹温的生命。
我相信,古人的手帖也好,现代人的纸笺或字条也好,都有一种文化传承在里面。读蒋勋的书,他分享了这样一件事:他的恩师台静农青年时期遭遇政治运动,年过八旬又患上脑疾,手术开刀,大病初愈,他担心自己无法写字,便一遍又一遍地临写苏东坡的《寒食帖》,以检验自己的笔还能否驾轻就熟。这种临写,恍若一次次人生大考,表面上看考验的是笔,其实试炼的是他的内心。“这一支笔也就是‘此身’,在通过一切艰难、困顿、折辱、剧痛、磨难之后,还要在‘营营’的吵杂喧哗里坚持回来做自己,留下如血如泪的墨迹。”蒋勋这样写道。我久久感动,突然懂得,带着手泽的手帖里有一个人的精神家园,亦是一个人的美学江山,蕴藉着人格、尊严、信仰。
我在抄写手帖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朋友的孩子,想起她迎着凛冽的晚风荡啊荡啊的满面豪情,就像我在纸上重温古人生活“在场”的种种有情,不时地问一句“卿佳不”,有种穿越时空而来的生命体恤。冬至那天,我从网上订餐,商家随机赠送了一盒小菜,上面附有一张心形的字条:“亲,小店自己手工腌制的酸辣白菜,好吃与否,欢迎反馈。”看到这里,我不禁莞尔。好吃与否在其次,隆隆寒冬,看到这份手写的字条,着实令人心头一暖。来自陌生人的真诚,也能如此可亲,如沐春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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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埋头写钢笔字的时候,经常会想起这个女孩。她旁若无人地荡秋千,荡啊荡啊,如风似云,自由自在,内心想必与我一样,是平静的,也是自足的。有一段时间,我校正新书样稿,翻来覆去地看,逐字逐句地改,看得头晕眼花,改到要吐的感觉。深夜时分,透过窗户可以望见,对过的住宅楼黑漆漆一片,没有一点光亮,我就像坠入星辰大海的尘埃,没有方向。能做些什么呢?翻出王羲之的《奉橘帖》《初月帖》《何如帖》《执手帖》,找来几张碎纸,竟饶有兴趣地提笔写了起来。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是怎样的心境,才能写出这样令人心仪的《奉橘帖》?看似家常如许,却又沁着几分可爱,连舌尖也沁出些许微甜,令我心头一片澄明。再写《初月帖》,“旦得去月十六日书,虽远为慰。过嘱,卿佳不?吾诸患殊劣殊劣!”翻译成白话说,收到上月16日的来信,虽然很远,但非常感激。你近来还好吗?我突然生病,身体很不好。一句“卿佳不”,让我感受到力透纸背的情义,简练而厚重。令我最受触动的还是《执手帖》,“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临书,怅然。”读到这里,怅然若失转瞬即逝,更多的是安抚,我甚至一度怀疑这个人与《兰亭集序》的作者是两个人。写手帖的王羲之是深情的,与天地、与人间一往情深,早已超越个人之爱,所以才会有“足下各自爱”的旷达吧。
或长或短的手帖,让我读出别样的滋味,体悟到世间的冷暖。一千六百年前的王羲之,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个女子在深夜时分读他的手帖,即兴以钢笔书写,瞬间得到一种释放和喜悦。他更不会想到,这些字帖使这个女子不禁联想到她当年上学时的纸笺,“今天放学后别走,一起去吃麻辣烫。我请客。”“肚子疼,体育课不上了,你陪我在教室可好?”还有周五放学回到家,她去厨房开冰箱门拿冰糕吃的时候,一眼看见冰箱门上贴的字条:“饭菜在冰箱里,热热吃。我去你爸那里了,照顾好自己,别吃凉的。妈妈。”最后的“妈妈”二字,每次都写得字距很大,有种难言的疏离感,更加重了她的孤独。
今天,再回头检视这些字条,我陡然产生一种怀恋和笃定。怀恋的是字条上的墨迹所氤氲的花季时光,笃定的是正因为用笔传达或记录下来,使得那段日子成为不可抹杀的生命烙印。一顿一挫,撇捺之间,皆是鲜活的呼吸、犹温的生命。
我相信,古人的手帖也好,现代人的纸笺或字条也好,都有一种文化传承在里面。读蒋勋的书,他分享了这样一件事:他的恩师台静农青年时期遭遇政治运动,年过八旬又患上脑疾,手术开刀,大病初愈,他担心自己无法写字,便一遍又一遍地临写苏东坡的《寒食帖》,以检验自己的笔还能否驾轻就熟。这种临写,恍若一次次人生大考,表面上看考验的是笔,其实试炼的是他的内心。“这一支笔也就是‘此身’,在通过一切艰难、困顿、折辱、剧痛、磨难之后,还要在‘营营’的吵杂喧哗里坚持回来做自己,留下如血如泪的墨迹。”蒋勋这样写道。我久久感动,突然懂得,带着手泽的手帖里有一个人的精神家园,亦是一个人的美学江山,蕴藉着人格、尊严、信仰。
我在抄写手帖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朋友的孩子,想起她迎着凛冽的晚风荡啊荡啊的满面豪情,就像我在纸上重温古人生活“在场”的种种有情,不时地问一句“卿佳不”,有种穿越时空而来的生命体恤。冬至那天,我从网上订餐,商家随机赠送了一盒小菜,上面附有一张心形的字条:“亲,小店自己手工腌制的酸辣白菜,好吃与否,欢迎反馈。”看到这里,我不禁莞尔。好吃与否在其次,隆隆寒冬,看到这份手写的字条,着实令人心头一暖。来自陌生人的真诚,也能如此可亲,如沐春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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