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物”与“经权”

《应物兄》
李洱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李洱曾说过,此生只打算写三部长篇,分别写给历史、现实与未来。相比于写给历史的《花腔》,《应物兄》的写作居然历时十三年之久,这一来可见李洱不为世移的定力,在当下文坛整体浮躁的大背景下,他的精细和耐心真是一股难得的清流;二来也足见,强攻现实比强攻历史艰难得多——大约十年前,在与梁鸿的对谈中,李洱对其时已着手创作的新长篇何时完结不置可否,无法顺利推进的原因是,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能贴着个人经验,切实地“从日常生活的层面真正进入当代史”。由此还可以看出,李洱所谓的“日常生活”与大多数同行的看法不同,因为按一般的理解,自新写实小说之后,琐屑的日常生活早已经脱敏,并从宏大叙事的蔽抑之下顺利逃逸出来,且越发成为文学创作的潮流。显然,李洱并不认为鸡毛蒜皮的烦恼人生就等同日常生活,他理解的日常不但关联一个时代的心灵秩序或失序,还包含着自觉的文化批判的诉求,就像列斐伏尔谈到的,把思想与日常生活的感性世界做区隔,这本身就是日常生活的“异化”形式。因此,在《应物兄》中,他围绕济州大学筹划建立儒学研究院一事,措置裕如地安排一众知识精英登场,在妙思纷集、知识密度极高的对白中,严肃地思考化入伦常日用的儒学今日之命运,思考思想者在今日信息与消费主义至上的日常中的自由与担承的问题——这些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切要的部分。
熟悉李洱的读者对《应物兄》的人物和故事应不会太陌生,小说延续了此前《导师死了》《遗忘》《正午的诗学》等对知识分子的关注,不但费边、费鸣等熟悉的人物又一次出场,主人公“应物兄”也在他几年前的中篇《从何说起呢》亮过相。但犹自不同,体量是其一,思考与批判也有了更深的拓展。
“应物”一词,在传统语义场中,多为道家所用。《庄子》的《天运篇》曾以舟车之喻讲“应物”之理:“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按成玄英的疏解,孔子周游列国推行周礼,然在宋卫受辱,又困于陈蔡,便因为拘执不变通,所谓“夫圣人之智,接济无方,千转万变,随机应物,未知此道,故婴斯祸也”。因此,李洱以“应物”为名隐含着一个大的追问,那便是以穷理格物为职志的儒学如何因应后现代今日之变化。
小说中,应物兄对陆空谷如是言道:“每一个对时代做出思考的人,都会与孔子相遇。孔子不同于那些识时务的小人,但他理解那些小人,并试图影响他们……孔子把自我身心的修行,看成是一个不会终结的过程……他的道德理想是在一个日常的、变动的社会中徐徐展开的。”陆空谷追问,饶是如此,孔子却无家可归。应物兄答道:“每一个对时代做出严肃思考的人,都不得不与那种无家可归之感抗衡。”这是一段读来令人肃然起敬的话。对应于包括应物兄在内的众多人物在小说中的形迹:对故国故园念兹在兹的硕儒程济世,致力于在儒教与现代性之间建立有效的阐释路径,背后是杜维明儒学三期说的影子;乔木先生、何为先生、应物兄和费鸣等高校人文学科的教师则有经有权,一面传道授业解惑,一面不免为各类俗物所累,且已学会随世俯仰,所谓“经非权则泥,权非经则悖”,然而这种权变之下却是应物兄那“无家可归”之叹;还有将儒学作为政治资本的栾庭玉、葛道宏,儒学搭台经济唱戏的铁梳子、黄兴等人,小说确如《收获》的推荐语所云,它通过对纷纭变化的时代群像的塑造,最终构成了一个“浩瀚的时代星图”,一部穿透日常生活的表象对于我们每个人的来路和前路提出追问的严正之书。
相比于《花腔》《遗忘》等前作,《应物兄》没用特别外显的后设叙事,但小说的形式强度并没有降低反而增强:一方面,它更好读了,有些章节的机锋和反讽令人叫绝;另一方面,它也更难读了,李洱是中国当下学问和杂学素养最好的作家之一,他的博闻强记和“百科全书式”的知识癖好,让其可以揽天下奇珍而又不匠气不蹈故常,这种渊博和智性确实让人联想到同写儒林人物的《围城》。《应物兄》必将在新世纪文学史上镌刻下重要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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