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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传统文化的“说书人”

   □本报记者 师文静
  他是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的剧本顾问,是周华健《江湖》专辑的制作人和词作者;莫言认为他是“台湾最有天分的作家”,司马中原称之为“野鬼托生的文学怪胎”,梁文道说他是“华文小说家里头装备全面、技法多变的高手”。从早年的“虚无小子”“大头春”“大说谎家”到文坛的“顽童”,张大春的种种称谓虽与其严肃作家身份不太合拍,却表现出了其写作和趣味的多元。在他的作品中,中国传统文化的磅礴、深邃、浩瀚甚至隐晦和艰涩都一览无余。
>> 从父母身上,感受到济南的风物人情
  张大春最爱在小说上“炫技”,而于2008年出版简体版、讲述家族史的《聆听父亲》是其最为写实、质朴的作品。同是台湾“外省二代作家”的朱天心说,此时的张大春正“认真一点儿在悲伤”。
  在这部作品中,我们可以详知张大春父亲所出生的济南“张家门”的样貌。张家位于济南朝阳街,是一座四合三进大院,名曰“懋德堂”。张家祖上各房都出过举人、秀才,得过大小功名,祖规家训是“诗书继世,忠厚传家”。从张大春的曾祖父张润泉一代开始,张家开始兼具“诗书功名”与“经商富贵”,始开当铺、估衣铺,经营盐务,曾祖父死后,在曾祖母的操持下,张家事业兴旺发达。
  张大春父亲到台湾后,孔孟之乡文化传家的祖训却刻在了骨子里。张大春从小就在父亲怀中熟读诗书,接受传统文化启蒙,上学之前已读完《三国演义》《水浒传》,也聆听了诸多家乡的传奇故事。《聆听父亲》通过张家人在台湾“复制”老家济南的生活方式,再现了济南的民俗风情、家乡记忆,比如“吃饺子,猪肉馅儿要和韭菜,牛肉馅儿要和白菜,羊肉馅儿要和胡萝卜……”
  张大春通过“大时代中的小儿女”的讲述方式,让《聆听父亲》保持了父辈的记忆,也告知了下一代“我们从何而来”,构成了家族的情感私史,最重要的是写出了故乡、家族对后代潜移默化的影响。
  小说中的“我”小时候因为惦记教会的博饼而希望“受洗”入基督教,但是其父亲则说“你在家洗洗就好了”。作者入学时的信仰里写着“儒”,父亲的解释是“儒家学说是孔夫子的道理,明白了孔夫子的道理,就不需要什么洋教。”
  “原乡”是台湾不少作家固有的情结,他们一直渴望得到家乡的回响、文化的认同。从上世纪80年代起,张大春开始回故乡“寻根”,并与姑姑、姑父以及“张家门”的人建立了深厚情感。近些年来,随着多部作品简体版问世,张大春被大陆读者所熟知,而他与同是山东籍的作家莫言以及阿城、李锐、余华等人跨越多年的友谊,也被津津乐道。
  2018年5月,时隔29年之后,张大春第二次来到济南,录制综艺节目《同一堂课》,在制锦市小学“代课”3天,为孩子们讲李白、讲甲骨文,带他们到大明湖作诗。张大春说,他的妈妈从来没有讲任何一句除了“济南话”之外的话,而自己对济南的风物、人情,都是在父母身上感受到的,自己对于济南满怀期待。
  正是这种割裂不断的文化传统与原乡回望,构成了张大春小说写作的底层基石,以及其独特的文学观。

>> 化身小说人物,揭开百年民间秘史
  1976年,读大二的张大春,写出第一部短篇小说《悬荡》,讲述了一个曾有过自杀念头的联考落榜生,与十几名乘客一起坐缆车,因为缆车故障悬于半空中,整车人都惊慌失措的故事。那年他19岁。此后,不走寻常路的张大春,凭借飞扬的才华,写出一篇篇新锐小说,如《将军碑》《公寓导游》《四喜忧国》,作品中典故、传说、诗词歌赋、人情世故信手拈来,充满魔幻现实主义色彩,被文坛称为“张大春闪电”“野鬼托生的文学怪胎”。
  山东民间自古以来有尚武的传统,清朝统治日渐衰落直至新中国成立前,民间自发的种种帮会极为盛行,在当时声势浩大。而“原乡”的这一历史上的传统,也成为日后张大春小说的一大特点和重要元素——传奇武侠、帮会故事。他创作出让其久负盛名的60万字长篇《城邦暴力团》,该小说1999年在台湾出版,2011年出版简体版,被冠以“金庸之后最伟大的武侠小说,创出武侠书写新境界”等名号。
  《城邦暴力团》的故事始于去台后隐居台湾的“漕帮”老大万砚方在“竹林七闲”月圆之夜的聚会中离奇被杀,其他六位老人神秘失踪,读书人“张大春”于机缘巧合中卷入这桩牵涉黑白两道的传奇事件,通过讲述一个个隐身江湖的小人物的故事,一步步揭开百年民间秘史。
  “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抱拳两仪、眼环四象,气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个蹲姿……”从小说的开头,读者就能感知它的传统文风,而小说的写作方式又是新奇的,它将中国传统小说叙事技巧与稗官野史结合起来,将武侠、历史、帮会、政治等多元素融入其中,虚虚实实混杂得天衣无缝,拓展了武侠小说的边界。
  而迷宫式的叙述方式,是该长篇的焦点,“张大春”是一位知识分子,他写书、出书、做研究,成名并且客串电影,自由穿梭百年探寻迷案,打通江湖世界与现实世界。因为是知识分子,“张大春”在揭秘磅礴浩瀚的故事之余,还展示了其古代诗词、解字、历史材料考据等能力,让传统武侠小说、独门秘籍等都糅在一起。这种“开枝散叶”的写法,是张大春小说的一大特点,最能体现其引经据典、纵横历史的小说写作趣味和风格。他的小说《四喜忧国》《将军碑》等无一不是历史与虚构杂糅。
  对于小说创作的风格追求,张大春也坦言:“小说家毕集雄辩、低吟、谵语、谎言于一炉而冶之,使所谓的故事如迷宫,如丛林,如万花筒,如‘开放式的百科全书’。”而对读者来说,喜欢的成为其忠实粉丝,不喜欢的则讨厌其“掉书袋”。

>> “我是个非常优秀的小说工匠”
  对于写小说这件事儿,张大春曾自我评价:是不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我不敢讲,但我要强调,我一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小说工匠。几十年的小说创作,张大春“玩”遍了小说的各种技法。
  张大春一心一意地在作品里“炫技”,最近几年出版的“春夏秋冬”系列小说(《春灯公子》《战夏阳》《一叶秋》等),以及《大唐李白》系列小说,更是游刃有余地用传统文化的磅礴、瑰丽为其创作打底,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讲述一个个有趣味的故事。
  张大春在台湾有个说书节目,做了多年,最早讲《江湖七侠传》,然后从《聊斋》《三言二拍》讲到《水浒传》《封神榜》《三侠五义》《儒林外史》。“说书时,多半要跟时事有关系,要跟现况有关系。所以,怎样不太低俗地‘修理’最该修理的讨厌的人,是我在说书节目里最大的快乐。”做个说书人不过瘾,近年来张大春开始写“书”,这就是传统笔记体小说“春夏秋冬”系列。该系列第一部《春灯公子》2017年出版简体版,书中的作者化身说书人,“希冀带领读者重返古代中国热闹的说书现场与幽邃的故事秘林”。
  《春灯公子》以描写市井豪侠故事为主。春灯公子大宴江湖人物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但设宴人却是个谜,小说中,张大春以19首定场诗引出19个故事,人物群体多样,从市井豪侠,到文人墨客,再到村野神怪,无不充斥着拍案惊奇。张大春说,这些故事是他从魏晋至清的古代笔记里面搜罗出来,并且加以点染,有一种类似故事或传奇的趣味。
  而2013年陆续出版的《大唐李白》系列,张大春用三大部头100万字的体量,通过梳理李白留下的诗作及其萍踪游历,解开其身世之谜,用小说手法试图发掘了盛名之下的真实李白。作者穷尽了正史、传奇、笔记乃至佛经、契券等文本,带出唐朝政治、经济、地理及文化等层面的知识,更像是一部庞杂的唐史小说。
  面对几十年的文学创作,张大春剖析自我的文学观认为,自己继承了中国小说传统里的“三个传统”:史传,尤其是《史记》中的操纵笔法,充满了对还原现实的渴望,掺杂着小说之笔;说部,不管是长篇章回小说,还是《三言二拍》短篇小说集,或者来自曲艺说书人的故事,“说部”中存有与读者、听者互动的叙事脉络;笔记,尤其是载满风土人情的笔记,提供了可以学习、继承的文学传统。  张大春认为,“在这个时代,不开拓小说的定义、边界,小说注定消亡;写出并非别人定义的小说,对于小说而言是一种重生。”为了保持对小说的纯粹判断,张大春拒绝自己的文章被收入课本、年度小说选,后来也不参加文学奖评奖,他力求以一个远而冷的距离,对现实、历史做出一番观察,他自言这是从现实层面的步步后退。
  作为与其惺惺相惜的人,作家莫言曾说,张大春像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台湾最有天分、最不驯,好玩得不得了的一位作家。“跟张大春这样才华横溢的作家交往,是一种动力,能感觉到自己的不足,所以要多读书,读他们的书,读他们读过的书,以尽快缩小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 别让应试作文将人训练成滑头
  十年前,随着自己一双儿女的成长,为了帮他们解开认字之惑,张大春特意挑选了89个汉字,用小故事的方式对之进行解析,这就是《认得几个字》。因女儿对作文的好坏产生疑惑,而一代又一代的孩子,所受的作文训练又几乎是一样的,老师或者考官命题,学生必须揣测出题者的意图,或者去揣测阅卷老师批改作文的标准,张大春就提出问题:这样写出来的作文对吗?作为一个父亲,同时又是一个职业作家,张大春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写出了《文章自在》。
  《文章自在》中,张大春从语言、立题、叙述方式、说事、写物、议论等角度,援引梁实秋、鲁迅等人文章,对如何写作进行了详细的教授。他谆谆教导读者尤其是孩子,如何完成从“文从字顺的表达能力”,到能够“有条理整理自己的思维”,再到最高层次的“对一个话题有方方面面的看法、完整地激发出自己的主张,完成一篇好文章”的过程。
  张大春说,他反对的不是作文这件事情,也不是孩子不应该从八岁到十八岁学写东西,而是应试的那一整套的训练方式,不能训练人思考,只能训练人滑头。
  2013年,张大春还给周华健的专辑《江湖》撰写歌词,歌词的诗意古韵、才华横溢,直接导致这张专辑曲高和寡,但这挡不住迷恋他才情的读者更加迷恋。
  回到张大春本人。他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文坛顽童”名副其实。他的多元趣味,也是不少读者喜欢他的主要原因。这样一位有深度、有趣味的文人,实属难得。
  谈及自己的多元文化熏陶和追求,张大春说,历史上,传统士大夫阶层,读点书,也许做了点官,有了些感叹,又有行文的能力,常常不免在人生的后半段,写一些风花雪月的文章。他们不期待文字可以传世,但是多半在这种文字中讲究生活的雅趣味,这些文章又似乎负载着很大的生命中的情怀、情调。“趣味常常代表着独特性。”张大春表示,自己没做过官,也不是什么士大夫阶层,但在生活中每天追求有一点点跟前一天不一样的发现,“日历其所无,就是人生之中最难得、最幸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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