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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课

     □简默

  幼时的我,在黔南山区,一有空,便被一颗狂野的心怂恿着,奔跑在田埂间。埂上埂下,都是稻田,偶尔环着一方鱼塘,映得出天光云影。蚕豆爷爷的一溜儿木屋面朝稻田,吹过好几代的风,晒过好几代的太阳,瞧上去整个面目黧黑,像一个一辈子活在农谚中的农人。
  那时我无知也无畏,但我总有怕的东西,比如蚕豆爷爷家偏房那架黑乎乎的长方形的东西。自第一次尾随着父亲走进蚕豆爷爷家的场坝,我便一眼看见了它。这很正常,从外面进到里头,首先要经过偏房。偏房似乎没有门,就像一个狭长的过道,黑咕隆咚的,看不清尽头,那架东西摆在一进门处,是横着放的。除了被煤烟熏得漆黑的锅底,我还没看见过这么黑的东西。当时是白天,它堵在门口,所有的光亮都知趣地退后了,黑夜提前降临了,不,这色彩比黑夜的黑还要黏稠。我一下子被击中了,怯怯地躲在父亲身后,悄声问父亲这是什么,父亲答是棺材,蚕豆爷爷没了后就躺在里头。父亲仍保留着来自北方的表达习惯。对他说的这个“没了”,我似懂非懂。我怎么也无法将红光满面、慈眉善目、笑声爽朗的蚕豆爷爷与这棺材联系到一块,我更想象不出蚕豆爷爷躺在里头合上盖子是怎样的情景。棺材里外,阴阳隔离,生死茫茫,我就这样与一架棺材和它代表的死猝然遭遇。我当时没觉得生有多么美好,却肯定感受到了棺材和它代表的死的可怕。我深深记住了这一幕,再也忘不掉那比黑夜的黑还要黏稠的黑色。一直到此刻,我在鲁中城市,在世纪英才外语学校一间敞亮的室内,我的对面坐着张文俊。经朋友介绍,我从鲁南来,来听她讲她和她的“母爱式教育”。我与她约定,不叫她校长,就叫她老师,我是想以这种方式带我进入我已很久没亲近过的校园,甚至找回某些至今仍藏匿在某个角落的东西。她说起一个孩子和她的故事——
  大年初二,在我们这儿,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我接到电话说三年级二班的隋昕一家遭遇车祸,妈妈当场死亡,爸爸骨盆粉碎性骨折,小隋昕的头皮被从前额掀到脑后,一个倒人字形的伤口触目惊心。我到医院看望隋昕时,她尚不知道爸爸住在隔壁病房、妈妈已经去世了,她拉着我的手问我:“Ms.张(我们学校的孩子都叫我Ms.张),我听爷爷奶奶说,爸爸妈妈住在另一家医院,我为什么不能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我尽可能平静地说:“孩子,爸爸妈妈伤得重些,所以被送到了一所条件更好的医院接受治疗,爸爸已脱离了危险,妈妈也在尽力抢救中。”“妈妈,妈妈……”平素就依恋妈妈的隋昕喃喃自语着,泪如雨下。
  两个多月后,隋昕要出院了,车祸后她第一次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爸爸告诉她,妈妈被转到北京治疗了,临走前要她照顾好自己,回学校后补上落下的功课。她懂事地不住点头。
  就在隋昕返校的前一天,我召集大家开会,请大家告诉孩子们:隋昕没有妈妈了,这事要保密,谁都不许在她面前提起她妈妈。全校所有的教职员工、所有的孩子,加在一起是一个庞大的数字,独独对一个孩子保密,保守一个天大的秘密。特别是那些孩子,都在6岁至10岁之间,正是瞪大好奇的眼睛打量世界、口无遮拦地问这问那的年龄,又与隋昕一块过着朝夕相处的寄宿生活,一失口就可能泄露秘密。但孩子们怀揣着这个秘密,像呵护着一粒等待萌芽的种子,全都做到了守口如瓶。大家精心编织着一个善意的谎言,为了保护一颗受伤的心,也为了不去撕开鲜血淋漓的痛。倒是隋昕沉不住气了。她找到我,仰起头问:“妈妈在北京住院,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呢?妈妈真的在北京吗?”我心里咯噔一下,蹲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孩子,妈妈真的在北京,在抢救……”但我想,这事不能瞒太久了,她迟早都会知道的,她也有权利知道。如果听任这疑问继续像阴影遮蔽着她,孩子那把只属于她自己的六弦琴终会扭曲和绷断的。恰在此时,隋昕的爸爸出院了。我跟他说:“我们要尊重孩子,实情应该实说了。要相信孩子,引导她自己走出阴影,明明白白地祭奠和怀念妈妈。”
  6月底的一个晚自习,我拎着一个大蛋糕来到三年级二班。关灯,点亮蜡烛,照耀着蛋糕上六个奶油大字:隋昕生日快乐!孩子们的情绪被点燃了,大声唱起了生日歌。隋昕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为大家分着蛋糕。我对孩子们说:“这是我送给隋昕的蛋糕,也是送给全班同学的。我希望你们能够记住,即使亲人不在了,你也不会孤独,仍然有大家像亲人一样记着你的生日,与你一起分享快乐,也一起分担痛苦。”说完,我有意看了看隋昕,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是时候该跟她说明真相了。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我邀请隋昕到家里做客。饭后我带她到花园散步,她很敏感,问我:“Ms.张,您要对我讲妈妈的事吗?”
  “是呀,孩子,妈妈昏迷了这么久,爸爸和医生都尽力了。我今天得到消息,妈妈的病情很严重,抢救过来的希望很小……”没等我说完,隋昕嚎啕大哭起来,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近五个月的牵挂、期待、思念、忍受和压抑,都化作泪水,一股脑地决堤而出……两个小时后,她渐渐平静了,主动跟我说了许多和妈妈在一起的趣事,我理解她是在以这种方式想自己的妈妈,缓解自己无以言表的痛苦。她说她小时候皮肤黑,妈妈亲昵地叫她“黑珍珠”,这是她俩之间的秘密。我搂着她回到家,不停地叫她“黑珍珠”,听她继续说。直到凌晨一点多钟,她才依偎着我睡着了,呼吸均匀,内心归于安宁。我如释重负,感觉最后的铺垫完成了。
  又过了两天,在课间操时,我将她叫到我的办公室,对她说:“北京来电话了,妈妈抢救无效,去世了……”她一头扎进我怀里,不再嚎啕痛哭,而是听任泪水默默地滑过稚嫩的脸庞。上课铃响了,她起身,轻轻地说:“Ms.张,我上课去了……”
  故事讲完了。不知为什么,我又想到幼时的我。我不得不承认,小隋昕比那时的我幸运。为了保护她幼小的心,为了帮助她一点一点地接受残酷的现实,五个月啊,大家都在接力为她一个人上着一节旷日持久的课。这大概是世上最长的一节课吧,与生死有关,就叫生死课。
  我想说的是,我们的教育就应该这样,不是为了生硬地灌输知识,而是在一个生命猝然消失时,引导和教会孩子去敬畏生命、热爱生命,唤醒沉睡的爱,在理解和接受死亡中好好活着。
  (本文作者为作家,枣庄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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