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晚报网

杯中时光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资深茶鬼。
  幼年时,在黔南山区,开窗望得见山,出门撞得到山,走几步登得上山。在四面群山的环抱里,往往出其不意地捧出一带溪流,清澈得可以揽水梳妆。倦怠的旅人至此眼前一亮,恨不得马上扑身投入,溅开一天水花,洗尽一身风尘。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就在这青山绿水的臂弯间,出产一种叫毛尖的茶。遗憾的是,我当时闻所未闻,更没有举杯品咂的口福了。文人的浪漫与幻想却给了我想象和诗意的空间。我心目中的茶是大自然的精华,是青的山、绿的水、暖的阳光共同提炼与浓缩出的魂魄和神韵。在没走下茶树前,它是朗润的、野性的、脱俗的,等到经由一双双手走下茶树,特别是食过了人间烟火,变得干燥了、成熟了、淡泊了,这过程就像一个浑身散发着原始健康气息的山妮,上了花轿嫁入红尘都市,经过文明的洗礼与熏陶,变成了一个现代大方、魅力四射的少妇。茶一直在沉沉大睡,是水站在岸边轻轻一喊,茶就醒了,等到水扬起自己注入壶中,茶就活了。茶以与水亲密接触的方式,最终回归了湿润剔透的现在进行时,在苦苦热恋与放松中升华与清洁自己。
  但大人却不许我们饮茶,谆谆告诫我们,小孩子饮茶会丢掉睡眠。我们虔诚地迷信他们的话,想想真的丢掉了睡眠,黑夜里瞪大双眼紧盯着天花板,一遍遍地数着羊群,又一遍遍地半路丢失,那该是一件多么恐惧而无助的事情啊!
  我像逃避瘟神一样躲闪着茶的伤害,避免被它从茶壶里伸出水淋淋的手臂,一把抢走了睡眠。随着一天天长大,我渐渐消弭了对茶的恐惧,不知不觉开始学着大人饮茶了。
  那时最常饮的是一种花茶。我不知道它从哪儿来,但我清楚它只有一个下游,那就是水。那些茶大概放了很久了,黑乎乎的,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只蚂蚁。它们干燥脆弱,轻轻一捻就成了粉末,扬手四下飘散了。在它们中间觅得到茉莉花的身影,它在源头上与茶窨到一起,脾胃相投,花香与茶香水乳交融难舍难分。在我千百度的众里寻觅中,现身在灯火阑珊处,往往让我惊喜不已。我五指聚拢,小心地捏上一撮,撒入玻璃杯中,提起暖瓶注水。茶受了惊吓似的,一哄涌到了杯沿,又陆续降到了杯底,水也由无色渐红、转黄,直到重返无色,只有那茶像一蓬水草密不透风地拥挤在那儿,听不到喧嚣与呓语。我一道又一道地饮着它,却没被它水淋淋的手臂抢走了睡眠,挨到黑夜我头沾到枕头就呼呼沉睡了。茶给了我朋友似的信任与安全,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让平淡的时光摇身变得温暖馥郁。
  到了山东,就很少饮那种花茶了,这或许与北方人的饮茶习惯有关。耳边是龙井、狮峰、旗枪等绿油油的专有名词,老让我错觉雨前的江南一下子缩短了时空,有声有色地空降到了北方。譬如旗枪。它被焙成了一脉,薄如蝉翼,青翠养眼。投放入杯,冲入沸水,芽与叶虽仍相依伴生,保持着走下枝头时的样子,但却泾渭分明,芽尖细如枪,叶展开似旗,一旗一枪。好一杯青山绿水!我无数次目睹它被沸水激开的情景:隔着透明干净的玻璃杯,它万水千山的青春容颜,在打击如注的滚烫柔情里,缓缓吐绽江南雨前的新绿,像一群翠鸟一齐张开翅膀,伸出鲜润的舌头。它在杯中水深火热,苦苦跋涉,最终沉溺于某种至清无鱼的时光不能自拔。无数次端起茶杯,就像举重若轻的自我,静静地品咂茶水,时光悄悄地从手上、脚旁、唇边溜走。我想到了许多或酽或淡的一生,他们辉煌、灿烂抑或壮丽的生命旅程,其实都只不过是西天渐渐熄灭的最后一抹晚霞的灰烬,说到底像茶一样,归根于一种无色无味的风光,仅仅靠着回忆重温茂盛充沛的雨季。
  茶入水从来不是孤苦伶仃的,它们或拥抱或簇拥或缠绵到一起。端起一杯茶就叫我们想家,想乡音,想炊烟,想母亲,想潮湿与灼烫。是茶让我们一遍遍地重温记忆与生命,在日渐淡泊中明志,在宁静中叩问远方。人常说,人走茶凉,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如此说来,由热转凉的又岂止一杯茶呢?人走带走了体温,渐渐凉却的还有椅子。大千世界,炎凉比比皆是,又为何非要一杯茶来浓缩与担当呢?
  我蛰居的这座北方内陆城市产黑的煤,不产绿的茶。但上帝却挥挥手,赐予了它好大一片石榴园。每年春天石榴树绿叶葳蕤时,总有许多双灵巧的手掐了青青榴芽,像焙茶一样炒了,这就是榴芽茶。
  此刻,我泡了一杯今年雨前的榴芽茶,在室内找了一个角落安顿下它,这儿白天晒得到阳光,夜晚淋得到月光,还可以呼吸书籍森林中的氧气。我注视着榴芽纷纷展开容颜,如婴儿出世,又如雏鸡破壳,他们同属有温度的新生命,我仿佛听得到他们最初来到人世间那种自然柔和的呼吸。
  隔着阳光,我看见一座座青山一带带绿水铺展绵延,禁不住心驰神往,意醉神迷,竟至跳入杯中,化做一脉妩媚的芽儿,逐着青山与绿水泅渡远游,我料青山与绿水也应视我如是。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