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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草有忧

     文/贺宝红

  “一亩地要个场,一百岁要个娘。”母亲挂在嘴边的“金句”,懵懂的我还未品出它的金贵之处,母亲的生命就在我28岁那年的金秋终结了。自此,百岁有娘成梦想,梦醒时分泪千行。唯有萱草映阶绿,不见慈母在北堂。
  至今犹记,那个秋夜,黑板前奋笔疾书的我,在率千军,战高考。“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吱吱嘎嘎”的冲锋序曲。我急奔至医院,千言万语唤不出您一句话,反反复复握不住您一丝暖,您永远地离我而去了,去到那个开遍萱花,无忧无愁的极乐之地了……
  曾记否?我一直埋怨您,埋怨您没文化。听舅舅说,您读书时,每次考试总是坐红板凳,最后高小毕业就结束了学业。小小的好胜的我怎么能容忍一个文盲母亲啊!连喊您的声音里都藏着不屑,连看您的眼神里都满是鄙视。1979年的那个秋季,我挎上您缝的花布书包上学了。每当课堂测验得了满分,我就用那红红的100分宣布与您的决裂。期末考后,我雄纠纠、气昂昂地向您宣告我的第一名战绩,然后变本加厉地指责您的各种弱智。仿佛非如此,就无法证明我的聪明,非如此,就无法与您划清界限。而您,却抿嘴笑着,下地和好浆糊,小心翼翼地把我的“三好学生”奖状糊到毛主席的画像旁,然后转身便去了灶间。这天中午,我吃上了过年待客才能吃到的炸虾片。直到我成年成家后,才从舅舅的回忆录中,得知您坐红板凳的真实原因。那是社会的歪曲与家庭的变故留给您的心灵创伤。而我的每一张奖状,都害你回忆往伤。女儿的奖状糊满墙,娘的心里定是遍体鳞伤了。母亲,我定是石头子蹦出的孩子,吸您的乳汁,吃您的食粮,穿您缝的衣裳,却生成一副铁石心肠。丝毫不曾体会您过往的忧伤,也从未曾抚慰您额头的冷雪风霜。
  曾记否?我一直错怪您,错怪您那么狠心。1990年7月,我高考落榜了。沉默了3天后,您便开始了对我的各种折磨。鸡声未鸣便催我早起去浇菜园。早饭刚吃完,便要去玉米地里拔草。这夏日的玉米地,日出前进地,露水未消,叶子上的露水和着灰尘滴落下衣,不一会儿就湿粘在身上,如绳捆般难受。待到日上三杆,露水消退,气温却渐渐高起,地里密不透风,憋得人喘不过气来。尤其是晌午,上有太阳炙烤,下有地气蒸腾,地里就是一座大蒸笼,让人无处可逃。地里只能蹲行,向前行进的过程中,还要左右扒拉着叶子,一不小心,脖子上,胳膊上就会被叶子拉出长长的红印,痒痒的,火辣辣的疼。腰酸背痛腿僵脚麻的我,行进极其缓慢。母亲的责备声不绝于耳,一会嫌草除得不净,一会嫌我抠搜……我常是泪水混着汗水淌。每天中午,您都坚持到12点以后才收工。草草地吃了午饭,不容我歇晌,又要去花生地里锄草。一改玉米地里的闷热,花生地里,烈日如火烤得皮肤生痛。不一会儿,我就晒蔫了,女孩子的白肤梦也被彻底粉碎。双手磨出的水泡,痛楚更是直往心里钻。对我而言,这种锄禾日当午,不是“汗滴禾下土”,而简直是“魂魄要入土”了。
  一个暑期下来,我对农活彻底投降了!“妈,我要复读”。“不行!门都没有!”您斩钉截铁道。“知道遭罪了……嗯,我天天干,怎么就该我一个人受苦……你高桌矮板凳的,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怎么就不干正经的……”“复习还有考上的!今年差一分,明年差十分……”您终于爆发了,声泪俱下歇斯底里地控诉着。后来,我还是复读了。记恨着您对我的蔑视,牢记着庄稼地的苦累,我奋发了。一年后,我拿到了高校录取通知书,心里莫名的有着报复您的快感。母亲,原谅女儿的无知,为人师表后,我才知道你对我的种种磨炼,种种苛责,都是在激励我,鞭策我。知女莫若母,你深知我是那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脾气,你不狠心,我又如何会自我加压,负重向前?您口中的“读大书,出大驴”就是我这样的儿女吧!
  母亲,现在,我又一次怪罪您了!怪您不看我、不应我、不思我、不恋我!您那么决绝地弃我而去,我这棵迟归的寸草,何处报得您的三春之晖?还记得吗?您一直念叨好吃的石沟玫瑰香葡萄,我昨天就订好了,原打算明天就带回家。想象着您满口溢香时的笑脸,今天的我,连上课都格外劲头十足呢!还有,我给您买了双软底布鞋,上次回家,您不是说您的那双黄帮鞋底硬了,走路硌脚吗?我都记得,可您,却在去往明天的夜里长睡不醒了。
  母亲,白乐天说:“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你还喜欢你的山坡吗?东风吹过,萱草遍坡,花开朵朵,盼您忘忧。可纵有这一坡的萱草,又如何解得我的思母、愧母之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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