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耳坡记忆

　　 　　□李晓
　　马耳坡,在大地的风里,它的影像,清晰又朦胧。
　　马耳坡是我故土连绵山脉中一个拱起的山包。它太平凡了,连县级地图上也没标明过,俨如当年村民们土气中又显得有点张狂的名字:四贵、大财、福宝、三金……马耳坡名字的由来,据说是这座山梁上曾经有茶马古道,古道上有驮运着货物的马与骡子踏踏踏走过。
　　远看马耳坡,就像一匹埋头行走的骡子,勤恳憨厚,忍辱负重,这是马耳坡给我的最初印象。匍匐在马耳坡上的乡民们,在劳作中抬抬身子望天,他们的面相气色,与马耳坡也是一脉相承的。
　　我在马耳坡上生活了16年,马耳坡上的风声鸟语,泥土庄稼的气息,早已植入我的生命里,成为一种神秘的基因流传。　
　　我家老屋就在马耳坡的皱褶里,远远望去,它似乎是马耳坡上打的一块补丁。土墙上披挂着斗笠镰刀,每逢夏天雷雨大风,一层山草覆盖的房顶被大风掀起,如一只散了架的风筝四处飘散。有一次,夏日狂风把我家屋顶掀走了,我和母亲惊慌失措躲进桌子底下。一张桌子,就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在危险时分的庇护,旁边还有母亲的臂弯。暴雨停歇过后,坑坑洼洼的屋里早已泥浆四溢,我和母亲出门,看见我家那披头散发的草屋顶,软软地耷拉在马耳坡上的一个柏树枝上。
　　马耳坡上,有我的亲人和乡民们种下的树。那些年我每次回去,总奇怪地感到,这些树上,似乎贮藏着亲人们的音容笑貌,在这些树的DNA里,流淌延续着当年种树人灌注的血脉。马耳坡上的树,在树梢上,悬挂着我精神的罗盘,与我眺望老家群山大地的视线永远相系相连。
　　我家的庄稼在马耳坡上一年又一年地生长。红薯、玉米、蔬菜瓜果,浸润了马耳坡大地魂魄的粮食养育了我,也由此给我的生命涂上了一层厚重底色。一棵草、一滴露、一粒谷,也经过了一年四季的风雨雷电。遇到天旱,土地干得有了裂口,我常看见马耳坡上一群乡民在仰头望天。
　　春天来了,马耳坡上密密麻麻的野油菜花在风中起伏摇摆,我常和爷爷背着背篼去割猪草。夏天,马耳坡上的玉米成熟了,我和母亲便去那密不透风的玉米林里掰玉米棒,干枯的玉米叶划伤了我的手臂,母亲心疼地说,娃娃,你只有好好念书,离开这个马耳坡。马耳坡的夏夜,飞舞着忽亮忽灭的萤火虫,我曾经在夜里追着它一直走到了山梁的尽头。
　　2000年春天,家乡的机场开工建设,在巨大的爆破声中,烟雾腾腾,马耳坡隆起的山梁被炸成了平坝,还有我们的老屋也如倒塌的积木,在烟尘中做了彻底告别。我堂伯撑在一棵树上喘息着,他望着这情景,嘴里喃喃,双脚颤动。
　　2003年5月,机场通航。开航那天,机场人山人海。堂伯手搭凉棚,他望见飞机从村子上空呼啸飞过,感觉几乎要擦到屋顶了,嘀咕着担心飞机会不会落下来砸到村里的房子,所以夜里他常常失眠。
　　两年后的秋天,我带着堂伯从机场乘飞机去北京。当飞机越过马耳坡上空时,我和堂伯透过机窗,看见我们的村子在大地上摊开,就如锅里摊开的一个薄饼那么小。堂伯擦了擦眼角,我发现他在流泪。
　　马耳坡,它也成为喂养我一生中精神世界的一个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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