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
　　父亲去世30年了。那天晚上,我和弟弟正好在家。按莱芜农村的说法,父亲有儿的命,两个儿的命。
　　夜里约有三点钟,我被惊醒,是母亲叫我们。我情知不好。父亲肺癌晚期,已从医院回家住十来天了。
　　我跑进开着灯的隔壁屋里,看见父亲脸色蜡黄,半靠在床头,脸上满是汗珠。我赶紧说:“爸爸,放心!爸爸,放心就行!”我觉得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这时候,弟弟也从隔壁跑过来。我叫弟弟:快来给爸爸揉揉手。爸爸的手是在我弟弟的手中最终凉透的。日后我常后悔:爸爸是不是想多和我握会儿手?爸爸的手从没那么凉,说实话,我有点害怕。
　　很快爸爸就开始大喘气,出的多进的少。我只是重复那句话:爸爸放心,爸爸放心就行!
　　我女朋友小韩是莱芜师范学校的在校生,算起来还是爸爸的校友。爸爸去世时我和她刚认识半个月,结果她第二次来就碰上父亲去世。她毅然披麻戴孝,为的是安慰我和家人；也算父亲有儿媳妇的命。
　　父亲是一位小学校长,1986年底生病时才46岁。他不抽烟不大喝酒怎么就得了肺癌呢?而且是对化疗放疗不敏感的腺性肺癌!手术时已经扩散,刀口长好就出院了。
　　这年我20岁,刚毕业参加工作半年。我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这时候都在上中学。母亲是村里妇女干部,父亲生病后她就自动离职了。
　　儿女不在跟前的时候,父亲常对着母亲自责:“都是我这身体不争气,连累孩子不能一心工作。”我毕业分配到了山东省供销社机关,这是父亲的骄傲。我毕业时他曾经背着我,写信求他在省城当记者的同学帮忙,人家没回信；他还给我们村在交通厅当领导的老乡写信,人家虽回信但表示无能为力。最终省供销社要人,我们校长推荐了我,我现在还时常去看望那个正直善良的老校长。
　　父亲病了半年,48岁的母亲头发就全白了,我也因此变得焦躁易怒,有次还和处长吵了架。我总觉得命运不公平!
　　弟弟妹妹的学习显然也受到影响。大妹妹两次高考落榜,到父亲去世她还在复读；平时学习拔尖的弟弟中考仅仅比录取线高了两分；二妹妹初中毕业就招工进了棉纺厂,尽可能地减轻家庭负担。
　　父亲病后整个家庭还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压力。由于那几年国家一直给教师涨工资,父亲生病前已经能拿到160元,加上我每月工资86元,全家已能够时不时地“拿油条当饭”。父亲生病后慢慢就不行了,每个月钱还没进来就安排了用项,最大项就是买药,其次才是生活费和弟弟妹妹的学费。药费虽说是实报实销,可教育上的经费有限,总是拖欠,到父亲去世时已拖欠一万多元。有时候家里的钱接续不上,母亲就和村里婶子大娘借,五十块一百块,最多的三百块。
　　听人说甲鱼能防癌抗癌,我就偶尔在发了工资后买个小点的拿回家。据说越大的功力越强,可无奈囊中羞涩啊。于是,我夜里常做梦在河沟里、水库里、泥塘里抓鳖,鳖壳有鏊子那么大……
　　生病后的父亲成了哲学家。比如,有的教师自私偷懒,常常让他生气,父亲生病后都看开了:“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长,哪能要求都表现好?”
　　对我和小韩的未来,父亲在和我的闲谈中透露他的构想:“在咱家教两年学也挺好,那咱才是真正的教师世家。”后来我明白,这是父亲知道一个小学教师往省城调动不容易,预先给我打预防针。父亲还写了四个大字“知足常乐”挂在墙上。他去世后,每当我和弟弟妹妹有人因思念爸爸而哭泣的时候,母亲就指指墙上的大字:你们以为这是他自己看的吗?
　　“国有大臣,家有长子”。父亲去世后,大妹妹和弟弟同一年考上了大学,我和二妹分别负担起他们的费用。好儿不如好媳妇,在这事上我对象小韩始终没有过反对意见,让我非常感激。
　　1995年,待弟弟妹妹大学毕业,我帮着他们,还有他们的对象在济南找到了工作。他们两家买房子时,我给他们垫了首付。30年前我一人来济南闯天下,如今全家有三个家庭加上母亲11口人在济南,爸爸九泉有知定感欣慰。
　　30年来,我多次想写一点纪念父亲的文字,可刚刚提笔就泪眼模糊；我也常常在梦里见到爸爸,每次都想这回可得使劲抱住他,不让他跑了,可转瞬就痛苦地明白了那仅仅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