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长久以来,我都处心积虑地要将一部推理小说推为经典。它既非来自阿瑟·柯南·道尔,也不是来自阿加莎·克里斯蒂,或者松本清张。它来自一个业余写作者。他叫高罗佩——这个叫高罗佩的荷兰人写了一系列狄仁杰探案的中国故事。这部书就是《大唐狄公案》。
　　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1910—1967)是一名职业外交家,出生于一个荷兰军医家庭,自幼着迷于在他看来神秘又奇妙的中国文化。在取得了博士学位后,高罗佩选择了外交部的工作,迫不及待地奔向东亚,从此开启了他成为一名卓越的汉学家的旅程。他先在日本使馆担任翻译。二战爆发后撤离日本,高罗佩等人仅被允许携带一只皮箱离开,而他有限的行李中却有一本清代无名氏小说《武则天四大奇案》。
　　20世纪40年代末,高罗佩先是将《武则天四大奇案》的前三十回译为英文。这本书的前三十回写狄仁杰任昌平县令时评断冤狱,文字凝练,情节新颖,充满悬念；后三十四回,写狄仁杰任宰相时整肃朝纲的故事,以政治说教为主,高罗佩由此断言这部书的后半部分是伪造的。高罗佩所翻译的三十回系自费出版,居然大受欢迎,这激发了高罗佩自创狄公案小说的热情,于是他以狄仁杰为主角用英语创作了《铜钟案》。他原本准备在中国出版《铜钟案》的中文本,但中国的出版商表现并不积极,高罗佩只好先出版英文本,竟大获成功,一发不可收拾。于是,高罗佩一鼓作气在五六十年代又陆续创作了二十几部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最终构成了高罗佩的“狄仁杰系列”,即《大唐狄公案》,全书共24个故事,约130万字。这些各自独立的小说按编年顺序排列,但不依据成书日期,而是根据狄公一生中重要事件的发生时间。恰恰是这种排列方式,这些各自成篇、独立印行的小说,很快就被重新联结成一部关于狄公故事的长篇小说。从年轻的剑客狄仁杰到暮年的狄公,我看到了一个人的生命历程,看到了一个人对生命的浩叹,看到了奇案之外的人生故事。
　　《大唐狄公案》融合了中国公案小说中“案中案”的套加模式和西方侦探小说中的推理模式,既不同于中国的公案小说,也有别于西方福尔摩斯、亚森·罗宾、波洛的探案故事,做到了东西方文学的互补与交融。既悬念迭起,引人入胜,又推理严密,丝丝入扣。目前已被翻译成29种语言,在38个国家出版,“Judge　Dee”(狄公)成为欧洲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成了西方人心目中“中国的福尔摩斯”。
　　我对这部书的钟爱,还在于它对中国唐代社会生活、民情风习的细致描绘。高罗佩对中国文化的渊博知识在《大唐狄公案》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这部书中有中国古代的司法、刑律、吏治、行政、军事、外交、工商、教育、文化、宗教、风俗、民情,无不展现了高罗佩的严谨考证和研究成果,这部书向我们展现了一个不一样的盛唐:它既活力四射又暗流涌动,既适彼乐土又藏污纳垢。另一方面,这部书摆脱了中国传统公案小说的传统,从而在文学上让主人公(狄仁杰)摆脱了清官的脸谱,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敢爱敢恨但有时又无奈绝望的人。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这种转变让其中每个人——让所有的配角都还原为人,我们会在那些犯罪中,在那些隐秘的人心中,看到真实的人性——它向我们展现出生活的真实与残酷。在这部书中,官僚、文人、商人、落魄者、外国人、美女、僧道尼姑、沙门教人、卖笑者、地痞无赖群聚一城,上演着一幕又一幕人性的戏剧。我们能看到普通中国人的生活,能看到人性的光辉是如何被一点点消磨殆尽,也能看到人性是如何在平凡中散发光芒。
　　《铁针奇案》中的郭夫人是个奇女子。她曾经这样启示陷入绝境的狄仁杰:“每日操持家务,缝补不值得再缝的衣物,纳磨破了的旧鞋底,就这样,我们不停地操劳着。我们疲倦地想着……这是否便是生活的一切。磨破的鞋底很硬,而我们的手指则在发疼。我们用长而细的铁针,拿木槌一下一下地在鞋底上敲针眼……我们将针顶进拔出,顶进拔出,我们伤感的思绪也在其中进出,如那怪异的灰鸟般茫然无绪地围着废弃的巢穴扑腾。”
　　她的温柔与美让人侧目,但真正征服人心的,是她的决绝和内心那股静谧的力量。“别说话!”她说道。接着她又微微一笑,颤抖着说:“现在安静!你不记得那花儿掉落在雪地上了?我们要是仔细听,可以听到那声音……”她在月光如洗的雪夜,从人心的悬崖纵身而下,如一朵梅花飘落在洁白的大地上。
　　对这部书的钟爱,还来自对高罗佩的推崇。一个人敢于追随自己所热爱的事物是一种勇气,一个人能够追随自己所热爱的事物是一种能力。在这方面,高罗佩就是一个天才式的人物。作为著名的汉学家,高罗佩与我们所熟知的汉学家是如此格格不入,他远离学院派汉学研究的传统领域,只沿着自己钟爱的事物进行研究。他不仅熟知中国文化,而且融入中国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使高罗佩着力改造自己为一个中国式士大夫,这个愿景也成为他对汉学开展辐射性研究的核心点及源动力。”
　　我曾经视推理小说为一种智力游戏,乐此不疲。但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发现这类小说更像是人性的迷宫,所有的犯罪都是人的隐秘内心的彰显,它会让我们更好地观察并理解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