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葆元
距今已有六百年的方峪村藏在长清孝里镇的山坳里。说它藏,是方峪这个名字鲜为外人知晓,与青山为伴,与流云一道送走岁月。一条村道通往远方,村人的思绪就沿着这条村道向往着世外的楼宇、高架桥、霓虹灯。沿着这条村道走出去的人,谁还愿意再回来?即使是“方峪”两个汉字,也只能泛起淡淡的乡愁。那个有情有诗的村落就藏了下来,不为人知,更无人欣赏。
我们是冲着六百年去的。六百年是个什么概念?煌煌故宫,蜿蜒的明长城,以及济南府正中那座墙砖斑驳的钟楼台,都是六百年在岁月里的印记。当我们踏上那条村道,大吃一惊,眼前是一片石的废墟,石的墙,石的门楼,石的窗楣,石的院落,石的街巷。石的房顶压塌了年深日朽的栋梁,坍塌在墙围中。草绿了又黄,在坍塌中蔓延。我们探访着一个个院落,从门缝中窥望,院落萧条,没人踩踏的甬道上,野草肆虐地铺展开来,从地上一直蹿上墙头。更多的院子只留下一座残了的门楼,进得院内,房基依稀,烟火的气息已经渺茫。我立刻想起了沙漠里的楼兰古城,坍塌中尽显残缺之美。可是这里的不远处就是繁华。不知是荒废孕育了繁华,还是繁华护拥着凋残,两相对照,立刻拉长了时光。
这里的房子建得奇妙,除了大门和梁栋是木质的,其余的全是石,全村没有一块砖头瓦片。于是心下就奇怪,那房顶是用什么建的呢?向导是乡里的一位文化干部,他告诉我,房顶是石板铺成的。我就纳闷:石板固然能铺到房顶上去,那石板凿得再整齐也有缝隙,雨雪天气不漏水吗?向导笑了,说:这里的原居民把石头烧成灰,再用石灰拌碎石,然后像混凝土一样摊铺在石板上,便丝雨难透。好家伙,方峪人智慧,就地取材,又把材料运用得如此高妙,让我们见识了六百年来的大匠之心。
走进方峪,是走进方峪的文化。这里不是废墟,而是一座石的艺术世界。方峪的墙是不同规格的石块叠垒起来的,不具整齐划一的横缝或竖缝,看上去却是不规则的图案画。在不规则的材料中做出墙面规则的方正,是中国的美学。当所有的墙立成一条街,就仿佛进入一个实用美术的展厅。方峪确是个展厅,把石室、石院、石路、石碾展示了六百年。一个人家最先向世界展示的是院门,那是一户人家的脸面,即使你不进去,打量一下门楣也能判断出院主人的殷实或道德。方峪村的院门是粗雕的,每一块石头都经过錾子的雕琢,一道道斜的凿印布满石面。向导告诉我们,这种凿法叫“一寸三錾”,即在一寸宽的石面上有三道凿痕。“一寸三錾”寓意着风调雨顺,这是农耕文化的吉祥。家家门庭如此,在废墟般的方峪村屹立着不倒的期盼。
然而,这种錾石也有竖道的。向导告诉我们,这种石头再现成,村民也不用它,因为它是从墓里挖出来的。谁会用这种材料修筑自己的阳宅?没想到有一处地方就用这种石头盖起了房屋。向导把我们领进村委会大院,一溜村史陈列馆舍墙面全是竖凿的纹路。见我们吃惊,向导说,有几种人不怕这种石头,你能猜出来吗?我略一思考便说,官府不怕。事情明摆着,这里就是当今的“官府”。向导笑了,问:还有呢?我就说,庙堂不怕。一点小聪明,由官府引申而来。见我答得顺畅,向导问:你还能说出几个?我摇摇头,说不出来了,剩下的一定关涉当地风俗,没有这里的生活经验,瞎说不得。向导说,小孩不怕,因为他们正值茁壮成长期,不惧死亡;老人不怕,他们将走进这样的石室,这个图案是对他们最好的安顿。
初春的树在风里摇晃,树抽芽了,嫩绿的芽告诉世界,这片村子还活着。像树一样,古迹是有年轮的。村头有一口井,井上覆盖着一块方整的石板,半掩井口,那块石板多大呢?犹如一座巨大的碑被倒放在井台上,石板的中部凿出一孔圆缺,是水桶进出的通道,圆孔周围磨出十数条深深的凹槽。那不是錾子凿的,而是绳索的杰作!六百年间,多少辈人用软的绳在坚硬的石上提桶取水,每次取水都为岁月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擦痕。六百年下来,方峪村用祖祖辈辈连起的绳索完成了这么一件旷世珍品。这口古井养育了六百年的方峪村。
这个村只有两姓人家,方姓和吴姓。方姓是这里的大姓,吴姓却是这里的大户。一座吴家大院占去方峪村半壁村落,据说他家的土地连绵,从这里到邻县周边都有划界。方峪村人的祖上来自明洪武年间的山西,那之前,是元末十六年的战乱,先是水旱成灾,山东、河南、河北的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据《元史顺帝本纪》载:黄河水灾“漂没民庐,死者众”。三省中,山东最甚。苦难的岁月激起民众反抗,朱元璋驱逐了元蒙统治者,待重整山河,才发现整个中国中东部地区赤地千里,人迹无踪。在农耕社会,这是对生产力严重的摧残。为了解决生产力问题,朱元璋决定移民,从人口繁茂的山西迁徙人口,在五十年的大移民中完成了对中国生产力的修复。又据记载,明时济南府区的移民都是从山西枣强县迁来的。现在的方峪人保留着他们的血脉走向,村里的主道一直伸向西边,走出去,一直往西就是他们的原乡。现代繁荣淹没了西去的脚印,也淹没了方峪的存在,它孤零着,在寂寞中增加着自身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