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门

齐鲁晚报     2019年04月09日

  □张金刚
  “上苍山”,蓝底白字的村口路标忽地映入眼帘,那颗被俗事挤兑得皱皱巴巴的游子心,瞬间熨帖舒展开来。是呀,对于群山环抱的小村而言,这路标便是故乡的门,且永远敞着,随时为离开、归来的村人留门。
  我是被贫穷折腾怕了,为了不再像父母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土里刨食,我拼了命地啃着红薯啃书本,誓要考出去。当年的故乡想必也是骄傲的,因为在那个初秋的黎明,她十七年来第一次为早起的我留了门,送我远行。
  我在外面,门便长留。事业成功了、失败了,生活顺遂了、受挫了,哪怕只是想念妈妈的味道,想念那株老槐树了,我都会甩开城市,奔回故乡。“上苍山”的门似乎从我跨出那天始,就一直为我留着,随时迎我。
  母亲最爱在村口的地边劳作,在村口的树下闲坐,一望见拐过山头突然出现的我,便招呼道:“我再呆会儿,你先回家,给你留门了!”
  “给你留门了。”一句话,瞬时泪崩……
  那年,因彩礼钱谈僵,我被对象拒之门外,不由心生凄凉:先前温柔体贴、晚上为我留门的她哪儿去了?火热的感情真的抵不过冰冷的金钱?再敲,她家那扇门确实不再为我而留。回村,田里的母亲说:“先回家吧,给你留门了。”我飞也似的骑车狂奔,一路眼泪横飞。
  关在房间,不出门,不见人。母亲心疼地说:“你把门给娘留道缝儿,饭就放在门口小凳上,记着吃啊!”就这样,挨了三天,我才开门。推门望见憔悴的母亲,母亲眼里有个憔悴的我。我强笑,她也强笑:“洗把脸走吧……”时过境迁,我也终于等到了那个深夜留门等我下班的她。
  那次,工作受排挤,晋升的大门为我紧闭,连一扇窗也没开,一时怅然。本打算骑车漫无目的地走走,却不知怎的就到了“上苍山”。正与人闲聊的母亲先是一乐,后是一沉:“又不是周末,你咋回来了?先回家吧,给你留门了。”
  门虚掩着,我却没进屋,坐在院里,望着那扇老门发呆。那扇门,老爷爷老奶奶、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和我,无数次推开关上,进进出出,一年又一年。门还是那扇门,可走出的人生却不同。相比而言,我算是家族中最成功的一个,知足了。与父母吃过饭,一起下地,累了一身臭汗,工作的事啥也没说。回单位坐在办公桌前,心却换了。
  无数次跨过家门、故乡的门,我成熟了,站直了,人到中年了;父母乡亲却老了,一副副沧桑的面容、身形惊人地相似。此时,我曾经放出的“一辈子再也不回这穷山沟”的狠话越来越不算数了,总想回村转转。
  邻居大婶家临街的大门总是敞着。当年一看到我放学,大婶就热情招呼我进门吃饭或塞给我一把杏。见我回村就说“快去,锅里炖着鸡”“快去,刚蒸了糖包,门没锁”……她家,我最熟悉,东西放哪儿都知道,故而我最念大婶的好。去年拆了旧房盖新房,旧大门却留着,很不协调,大婶说:“你那走了多少年的大叔认得这门,得给他留门。”
  乡亲们都这样,门不上锁,出门一关,防个猫狗鸡鸭就得。门不锁,走得就勤,处得就好。一村人就是一家人,连晚上睡觉,门闩也不插,说有串门的还得起炕开门,这样方便。如今,每年都会有几家永远闭上大门,老人走了,家里没人了,我家也将亦然。可在我心里,门却开着,院里依稀还有人声,因为那桃树、杏树、梨树还在,开着花,结着果。
  青山在,人渐老。故乡的门永远留给了我们这一代。那些曾经属于张三家、李四家的地呀房呀树呀塘呀,一时间很多都没了主人。即便如此,我也乐意时常回村看看,清点并守好村里的山水、草木、砖瓦、碾磨,等着寻根的人跨进村门。
  一入故乡,便如走进了取之不尽的富矿,在自然、土地、乡亲间领悟人生的智慧。对我这“作家”而言,灵感便泉涌而出,也终于体会了一位老作家所说“每年都要回故乡小住个把月”的妙处。
  “上苍山”是烙在我心尖上的三个字,这里是来处,更是归处。关上家门,走出村口,回望,觉得格外心安,在心头默念:“上苍山,我永远的家。”溪水哗啦,树叶沙沙,似乎在说:“随时回来,给你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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