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土地梦

齐鲁晚报     2019年04月29日
  刚实行生产责任制那几年,我们家承包了八亩地。父母和小妹三个人摆弄这些土地已经很累了,但秋收结束后,70多岁的父亲又开始开荒了。先从村东二亩地南头的河草滩下手。那儿原来是乱坟岗,一片草丛中,留下砍伐树木后的一个个树墩。草滩东五百米处是村里的水库,雨季发大水,草滩地上存不住泥土,长不住庄稼。开春茅草遍地,荆棘丛生,秋后野兔乱蹿,草屑飘飞。我们村土地人均三亩多,家家都有十几亩承包地,谁还去出力开荒呢?父亲跟母亲说,这草滩下面泥土好,开出来种啥长啥。母亲说,这么多地还不够你操心的?父亲搓着手掌说,这么好的泥土闲着可惜了。
  天不亮,父亲推着小车,拿上板镢铁锨钢钎錾子锤子,去了草滩,遇泥挥锨,逢根下刀,见石动钎,碰上草皮,大镐伺候。刨到树墩,四面树根重重,慢慢清理掉毛根,再斩断主根,将树根缝隙里的泥土抠出,捏碎了,然后将树墩子挖出来。锨声喳喳,镐音咚咚,钢钎锤子叮叮当当,不急不缓,富有节奏的劳动,如同敲锣打鼓。抓一把泥土,黑黝黝的,如启开了百年老窖,芳香弥漫。将石头敲碎了,或者起出来,正好用来垒堤堰。为了挡住雨季大水,父亲从南山搬来石头,依托沟坡,垒起了人头高的石墙,为开出的处女地遮风挡雨。
  村人看见了,都说,老书记,你真下功夫,偏偏找这么难开的地方。父亲擦擦汗水,对村人说,难开的地方,都是好泥土哩。
  看到父亲如此卖力,母亲心疼,劝他不要开了。父亲依然我行我素,有时候忙起来甚至忘记了吃饭。逢到星期天我回家,母亲念叨着,让我拿上几个桃酥去叫他。父亲正围着一个快要起出的树墩,挥板镢砍着。我递给他桃酥,他说,先放着,你帮我把沟坡上的石头搬到石墙上,我要抓紧时间刨树墩。搬起一块块百斤的石头,不用几个来回,我腰疼腿酸的,不免怨言连连。
  赶在大雪封山前,父亲硬是开出了半分地。第二年春天,种上了苞米。苞米长到人头高时,遇上雨季大水,全被洪水冲光了。石墙被冲倒,泥土被卷走。父亲蹲在地头猛劲抽烟。秋收后,父亲又开始了他的造田,用半个月时间,让这片荒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然后种上了晚麦子。第二年收获了二百多斤麦子,父亲搓着双手说,嘿,多打了三五斗。等到雨季,他那半分地又被大水毁坏了。没关系,等雨季一过,他又开始整修。
  经历了几十年的劳作,父亲的腰开始驼了,腿迈不动了,原来十天时间能修补起的田,如今需用二十天。我劝父亲,这么秋天造田,夏天被毁被冲,出大力流大汗,就为多打个三五斗麦子,太不划算了。父亲却说,你呀,知道我想啥?
  父亲到底想啥?我十几年都没想明白。他不顾劳累地还原那半分地,种上麦子,来年雨季前把麦子收了,等到雨水冲垮了地,再去收拾。这循环往复西西弗斯式的劳作,虽说有收获,可浪费了多少心血?
  最后一次,父亲累倒在刚垒起的东沟地里。母亲去地里寻父亲吃饭,发现父亲昏倒在石头墙边。陪着父亲一路检查,最后确诊:父亲是因劳累过度,大脑缺氧导致昏迷。父亲醒过来后,嘱咐我说,我一时不能出院,你休班回家,找人帮忙,把麦子种了。
  我赶忙答应,心里依然不那么痛快。
  父亲让我坐下,望着我说,我知道你嘴里应了,心里不痛快。我告诉你,我不是就图多打个三五斗,我是怕老天爷惩罚,不给我们粮食吃,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就怕吃不饱。我小时候,因为大灾荒吃不饱,村里许多人饿死了。我就不想让那种事再发生。哪怕出再多的力,只要有收成,我高兴哩!父亲激动地说着,眼里湿湿的。
  我赶快抚慰他,爹,您别激动,我懂了。我赶忙捣蒜似的点头。父亲不是西西弗斯,父亲每年总归能有三五斗的收获。
  算计起来,父亲开了大小十三块荒地,共有三亩多。随着小妹出嫁,我们都在外工作,帮不上忙,父母岁数又大了,开始年年减少承包地。那时候村里没人愿意要地,都是央求别人种,只交个提留就行了。后来,免了各项提留,土地流转值钱了,父亲手里的十几亩地,已经只剩了六分,其余都无偿给了村人。
  父亲有时候围着村边溜达,总要看看自己开过的荒地,抓把泥土闻一闻,回家便跟母亲说,每块荒地都种了什么,长势如何如何,如同诉说自己儿女的生活近况。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喜欢开荒,而且开了那么多荒地?父亲说,我扛过九年活,知道土地金贵。要不是喜欢种自己的地,我从部队复员后在外面找个工作,就不回家了。唉,这辈子就做了一个土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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