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漫谈

齐鲁晚报     2019年05月07日
  □许志杰

  《读书》四十岁了,一本仅限于读书类的小册子能连续出版这么长时间,在中国的杂志出版史上可以算作一个奇迹。受到《读书》影响的人,一代接着一代,到今天也已经不止三四代了吧,我个人就是其中之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那应该是一个百花盛开的季节,受潮起潮涌的改革开放大势之推动,冰封十多年的文化学术界顶着乍暖还寒的冷风破土而出,迅即举起思想解放的旗帜,迎风猎猎,席卷华夏大地。那年我正在刻苦复读,主要的事业就是背诵黄河流经哪几个省份、王安石改革的历史意义,以《曹刿论战》中的“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战例鼓舞自己,切不可有一日懈怠,必须以一鼓作气之势拿下夏季高考,唯恐再有闪失。记得某次周日回家,恰好父亲休班,他拿出一本很薄的小书让我看,那本书就是刚创刊的《读书》,是不是第一期记不得了,内容亦早已忘记。但是,一本叫做《读书》的杂志,在我的脑海里深深地扎下根,后来我个人订阅的第一本杂志是《读书》,唯一一本坚持订阅、购买的杂志是《读书》,至今不辍。而唯一一本订阅、购买又几乎一本不缺地保留下来的还是《读书》。受《读书》带动,我读大学时还自己订了一份《北京晚报》,大概是每份两分钱,此后又先后订阅了《人物》《文史知识》《随笔》。这些杂志都是1980年前后创办的,具有很强烈的时代气息和对历史的尊重,读来受益匪浅。
  时间本身是属于物理,但人类对于时间的态度则属于文化。感谢父亲,他带回家的不仅是一本开风气之先的《读书》,还有与读书有关的家风,时间和空间融合,形成永恒的文化张力。父亲是一位火车司机,驾驶着火车奔驰在从青岛到济南393公里的胶济铁路线上。车到济南便有几天的休息时间,这期间父亲和他的伙计们最爱去的就是离火车站不远的经二路新华书店,看书,买书,还结识了几位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我很小的时候就记得家里有四大名著,当然父亲都是把这些书锁在三抽桌的抽屉里。后来父亲还买了一个不大的书柜,上面摆着唐诗、宋词以及《十万个为什么》。父亲的这些书,我虽然没有系统地读下来,只是零零散散看了一些,却给我养成了一个喜好买书的习惯。
  1979年高考我如愿进入山东大学历史系读书,其实学历史的基本功就是读书,在书中寻得历史发展的蛛丝马迹。史学大家傅斯年曾调侃说:“我们不是读书的人,我们只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然而,不读书焉能做到:“我们只是要把材料整理好,则事实自然显明了。一份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对于我等刚入历史门的后生而言,唯有读书方可积攒一点资本,去“动手动脚找东西”。如鱼得水,济南老商埠经二路的书店成了我最常光顾的地方,每有空闲就约同学从洪家楼坐1路公交车去逛书店,时常一逛大半天。那时候囊中羞涩,一个学期怀里揣着的就是离家时母亲给的80元,所有生活开支尽在其中,洪家楼一毛钱一碗的散啤酒也只能一个月喝一碗,两毛钱一个的肉烧饼只敢吃一个解解馋,手稍微一松就会造成财政拮据,剩下买书的钱少之又少。
  有天闲暇,翻看大学期间买的书也就那么几本,如《说文解字》《古代汉语常用字字典》,不过当时的书价的确是低,厚达462页的《古代汉语常用字字典》(1979年9月第一版)只需1.50元,一般的爱好者和需要的人都能承受得起。
  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一家出版社做编辑工作,一位同学给我的毕业留言是:“终身与书为伴,写书、出书、编辑书,你真幸运,在所有同学中,我最羡慕(不,嫉妒)你的工作。”很遗憾,我没能在让同学羡慕嫉妒恨的图书编辑岗位上坚持多久,而是转岗到了一家媒体做报纸编辑,不再编辑书,但依然写书、出书,仍旧与书为伴。几年过来,可称为“著”的书出版了五六本,在业界没什么影响,却使自己的想法、思考以及多年的资料积累和个人情感得到释放。
  我始终认为写书如种树,是一个很耗时间的功夫活,写一本两本能够开阔思路、扩充知识,坚持不断地写书则会像一棵树的成长那样,一年一轮,根深叶茂,久之便长成参天大树,荫及后人。读书不一定是为写书,但若要写书,那就必须认真读书,且要博览群书,每写完一本书都会衍生出几十甚或上百本参考书籍。写书、出书不易,做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也不易,哪一个读书人的家里没有一个被书搞得乱七八糟的书房?有几个读书人不是因为买书而不断出现资金短缺,最后不得不为自己立下规矩,少去书店?
  本人荣幸,被同事荣推为书香之家,选拔到省里参加“书香之家”评选,一次落选再出发,终成“书香之家”。把那个大大的奖状放在贴有母亲题写的“佛山书房”字样的书橱里边,我觉得这是一件值得示人的事。夜晚,坐在书房静处,看见“书香之家”几个字,甚感欣慰,或许这是40年前父亲带到家里的那本《读书》开出的最美丽的花朵。把这朵美丽的花献给远方的父亲,您是喜欢读书的人当中为数不多的火车司机,您又是火车司机当中为数不多的喜欢买书、读书、藏书的人,是您的影响成就了这个“书香之家”。
  感谢《读书》和为读书而操持的同人,四十年办一本《读书》值得敬佩,在读书风气日渐淡薄的当下,更是艰辛。四十年《读书》,不在发表了多少文章、团结了多少为读书写文章的学者、创造了什么纪录,而在其一路跋涉的领导作用,以《读书》引读书,如同火车头拖着身后如钢铁长龙般的车厢,一往无前跨越大江大河,风雨无阻奔驰在原野山间,趟出的是一条布满理想的坦途。
  前段时间,常去购买《读书》的报刊亭突然关门了,令人伤感。这个存在了很久的报刊亭,是这所大学很多老师和学生的精神家园。偌大一个校园就真的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报刊亭吗?还好,校园之外的一个报摊代售《读书》。与摊主聊起现今的书刊市场,这位令人尊敬的大姐非常自豪地说,《读书》卖得最多,一期30本,用不了几天就卖完了,每本两块钱利润。30本,是一个让我惊奇的数字,相信与很多人对书刊市场的判断也存在误差。这只是一个城市众多报刊摊点中的一个,这样的摊点在城市中还有很多,而全国这样的城市同样还有很多,那么,以很多乘以很多,得出的答案是:《读书》还有很多读者。或者可以说,读书的人还有很多。
  也许是凑巧,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朋友圈里看到这样一句话:你那么牛,你有《读书》创刊号吗?有点不知所云,却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刚淘到的《读书》创刊号就放在书桌上,于是拿起笔在上面写下这样一行字:2019年4月,《读书》创刊40周年纪念,于佛山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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