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的背包带

齐鲁晚报     2019年05月27日
  □钟倩
  读懂张承志,是从他的背包带开始。
  三十多年前,从日本留学归国的张承志,在一家照相器材店里买了一个浅钴蓝色的照相背包。之所以看重它,源自它大小正好合适,既能装下他心爱的地图集,也能装下尼康相机以及一些生活必备用品,笔记本、药盒子等,而且能提能背,两用俱佳,颜色他也很心仪。从此,他进出西海固,环游甘新青,世界各地旅行,脚步遍及摩洛哥、西班牙、巴勒斯坦等,这个背包始终相随。唯一的变化,是背包带上多了一些用针绣上的年号。他走到哪里,就请各地各族兄弟家里的女眷用针绣上,比如“沙沟1984”“蒿枝沟1988”“乌什塔拉1997”……时间久了,背包带正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针脚。他又指挥她们在背面绣,用一块灰色的尼龙布缝制一个套筒,套在短背带套上。他背着长带子出门,短背带垂在外侧,也不影响美观。
  这是怎样一条承载着记忆的背包带?他为何如此钟爱并视为珍藏呢?那段时间,这条蓝色的背包带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看书时想它,吃饭时想它,甚至腰疼不适躺在床上,也会不自觉地想起它。后来,翻箱倒柜找出他的《饮虎池》一书,重读完还是毫无头绪,外出时便特意绕道去了趟饮虎池。在济南泺源大街与饮虎池街交叉口向东的位置,有一处泉池,上方是三只老虎的造型,车水马龙,人流熙攘,很少有人留意到,这里就是重建后的饮虎池。我徒生难以形容的惆怅和伤感。薄薄的阳光打在水面上,折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光,我痴痴地想,如果张承志回故乡济南探亲,看到今天的泉池,他会有何感想?没有人能知道。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无论他身在哪里,他都念念不忘故乡的人以及沉淀在岁月深处的挚情。
  记得我第一次邂逅张承志,是读他的书《饮虎池》,陆陆续续又读了《鞍与笔》《清洁的精神》《心灵史》。《心灵史》买不到,还是朋友帮忙复印了一本印刷体的,却读不进去,在门外徘徊的感觉。三年前,意外读到他的一篇悼念文章《点滴未敢忘》,我过目不忘。他怀念当年弃薪退职东渡日本时,那些给予他关怀的长辈,还有一位叫李子云的大姐。与很多人的情感堆砌或宣泄不同,他是掏心掏肺地倾吐,“我可以等人们都遗忘以后,再悄悄命笔,作文祭谢。我要遥向他们独自起誓——以自己文学的品质,卫护他们高尚的名字。”他的纪念无声胜有声,是以文学的名义立心,使我心生敬意,又如猛烈重击心口,隐隐作痛。敬意是源于他的感恩,疼痛则是因为现在的怀念大多太虚情假意了,真实的东西越来越奇缺。
  还是要回到他的背包带。这些年来,他的旅行是精神孤旅,也是回到心灵原乡。每到一个地方,他的背包带上就会增加一个年号,这是一种记录和见证,也是提醒和自省——他没有忘记雪原上被救骆驼的仰天哀号,没有忘记大羊皮德勒袍子的贴身暖意,没有忘记大西北农民马启芳的深情大义、陕西固原秦凤桐的救命之恩,也没有忘记日本的红叶往事……这些点点滴滴,都进驻到他的心底,沉淀成一股庞大的力量。然而,当他回顾过往的时候,觉得自己只挪动了半步。这让我很是惊讶。想想,人生能有几个三十三年?在一个追求快和高效率的信息化时代,有谁会说自己三十三年只向前挪动了半步?又有谁能够背水一战,“敢为半步,轻掷一生”?作为走过三十三个春秋的我来说,读懂三十三年行半步的张承志,是意外的收获和生命的唤醒,可以说,既是一种幸运,也是莫大的幸福。他对时间的耐心、对历史的耐心,何尝不是对生命个体的最大化尊重和体恤?悲悯的情怀,一旦渗透到文字肌理,就会贯通心灵,使人不能自拔。
  背包带的拉链,刮破了修,修好了又坏,但是张承志依然珍藏,像珍藏文物一样敝帚自珍,像收集乡愁一样小心翼翼。我想,他的背包带里一定也承载着对家乡的思念和对父老乡亲的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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