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华
从他身边一掠而过,思维停滞三秒钟,才确定那是一个人。
凌晨一点半,我下夜班,骑共享单车从单位返回自己的家。暗夜里巨大的树影影绰绰,随时准备扑下地。微风由热变凉,吹在身上爽爽的。我故意慢下来,让皮肤啜饮着风。坐在路边的那个人,把我颠了一下。只是擦肩的一瞬,脑子里却开始回忆并复原他的状貌。
他抱着头,坐在垃圾桶旁边,浑身散发着两个字:无望。凭直觉确认,一定不是困倦,不是疲劳、思索,也不是喝多了。
离他一百多米的地方就是灯火辉煌的砂锅粥店,专门吃夜宵的地方。食客隐忍而放肆地碰杯、夹菜和交谈。他们在店主的提醒下,小心地避免影响邻居,又要相对彻底地打开自己。黑夜里暂时的绽放,淹没了他们的白天。那个抱头的人,是没有从白天走出来,还是被黑夜淹没了?
他坐在悬崖边上,远离喧嚣的人群。我只是望了他一眼,心疼了一下。躺在床上昏昏睡去之前,把他的影子又过了一遍,强化了一下,印在脑海里。
这个一线城市里的人真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不管是随波逐流的,还是拨开浪头奋力前行的,都紧紧跟随着人潮,把自己夹在洪流中,不肯离散。尤其是地铁里,大家往一个方向走,连个选择都没有。而高速运转的齿轮,总会把一两个小石子崩飞出来,划开空气,一声轻微的呼啸,“啪”地落在远处。那一两个石子,是被抛弃了,还是自动跳开的?
中午看到另一个“脱离齿轮”的人。我们酒足饭饱从饭店出来,听到凄厉的号哭。很多人站在路边看。路的两旁停满汽车,空隙里塞满共享单车、电动车等。一辆奥迪车慢慢在车辆的丛林里行进。一个女子,三十多岁,也许四十岁,紧扒着窗玻璃,脸向外面。窗玻璃露出半个巴掌大小的一条缝,她的号哭从缝隙里传出并扩散开来。如果人身受到了威胁,她完全可以打开车门跳出来。路边那么多人,总会形成威慑力,让准备伤害她的人望而却步。她没有跳,只是哭。所有人都看着她,直到车渐渐走远。不知道开车的人是男是女。我的心揪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本来早已麻木,看尽人间冷暖和分离。偶尔的揪心来自哪里?别问了。
我望着他,就像望着前几天那个双手打树干的人。傍晚,阴天,细雨正为大雨做铺垫。我走在人行道上,见一个中年男人左右开弓,先是左手,砸在树干凸起的疙瘩上。接着是右手,砸在坚硬的坑坑洼洼的树皮上。不是在练功,而是发泄或者自责,要让自己疼。他背对着我,看不清面部表情。我一直望着他,直到将其甩在身后。
混杂在人流中,每天经历着的这个世界,是平静安详的。大家各安其位,按部就班,认真过每一天,生活一点点变化、向好。有些人从人流里崩出去,还有机会走回来,重新归队。有些人走上了另外一条路,脚下是悬崖,回头是冷冷的山风。我远望他们,什么忙都帮不上,就像看着自己曾经的好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却无可奈何。很多时候,很多人认为自己力量够大、无所不能,其实,他们连最亲的朋友的命都救不了。
我曾经这样望着很多人。这一生中,我也有几次被崩出来,做过近似于坐在路边的事。我偶尔抬头,没人注意我、在乎我。但也许擦肩而过的某人,心里曾动了一下,因为我似乎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又默默走到原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