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辉
1976年5月到1987年11月我曾在山东省图书馆工作,是在大明湖畔的老馆,彼时的“省图”与大明湖公园一墙之隔,公园里有个“遐园”(原本也是图书馆的一部分),西边有一个小门,门正对着的就是省图书馆的藏书楼兼借阅楼“奎虚书藏”。我就在那里工作了许多年。不仅是工作,还在“奎虚书藏”一楼门厅右面一个类似门房式的六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住了许久,度过了一段在我一生中发生着重大意义的光景。而一楼的回廊里有一个大书库,门楣上挂着一个匾额,上书《海源阁》三字,后来我知晓了里边都是清代著名藏书楼聊城“海源阁”的散藏。“海源阁”是一个大题目,要说的是另一个专题,在我这本书里,其历史只是作为一个背景存在,与“奎虚”连缀起来,就成了一个意象。它远远地矗立在历史的深处,也串接着这本书的始终。说得稍微玄一点,这本书的种子大约就是当年与其蓦然相视的那一刻植下的。
有一位学者朋友的话我很喜欢,他说:“中国社会的几十年的变迁,使主人公的成长具有浮雕画的特色,远处的‘奎虚阁’为其增加了历史的暗影,时间的多重叠加使得小说有很强的立体感。”这也是《奎虚阁》出版以后来自业内朋友的第一个反馈,至今心有戚戚。这本书如果没有“奎虚阁”这个历史背景,至少缺乏了一种厚重感。而“厚重感”对于长篇小说来说,可能是最重要的。
黑格尔说过:“人要经历一个不幸的抑郁症的或者自我崩溃阶段。在本质上,这是一个昏暗的收缩点,每一个文化创作者都要经历这个转折点,他要通过这一个关卡,才能到达安全的境地,从而相信自己,确信一个更内在、更高贵的生活。”
为什么要提到这样一句话?许是我与书中主人公的成长过程庶几可以作其注脚吧。
我是1971年从淄博市第一中学初中一年级考入山东省歌舞团的,当时刚满15岁,以为从此一辈子就是舞蹈演员了,可是没想到进团之后个子就再不往高处走,最终因此于1976年转业到山东省图书馆成为了图书管理员,生活和事业由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这样说着挺轻松,其实当时的心境根本无法再现。故此,《奎虚阁》第一章名之《流放的舞蹈》,开篇须臾这样写道:
“他是来报到的。说起那个下午,欧阳童总免不了要露出几分苦笑。他说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出那是怎样的一种处境和心境。他说多少次他借助回忆久久地注视着那个特殊的下午和那个孤独的少年,却从来没有能力可以表述那由孤单、无助、恐惧而生发出的一次次钻心的疼痛。……‘毕竟,’欧阳童轻声叹息,‘这个叫做奎虚阁的大院子,对于一个少年、一个舞蹈演员来说,实在是太不相干了。’”
这是我吗?这是真的我吗?我是1976年5月去图书馆报的到,书里边主人公欧阳童则于一位伟人去世当天——也就是九月份报到的。你看,从开始,便是想象,便是虚构了——想象并虚构了一个时代命运与个体命运分别亦同时面临巨变和转折的交汇点,也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关卡”。于是,便是小说了;便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了;便是“镜像体验”了;便是似我却不是我了。
我的小说创作大多是形式上的模仿或曰探索,伟大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给我们打开了那么多的窗口,让我们看到了各种文学样式,以至于不断惊呼: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但是醍醐灌顶跃跃欲试拳脚并用狂欢潇洒之后,沉淀下来的终究还是一己的蕴藉。所以,《奎虚阁》确是我个人风格的一次淋漓呈现,所有快意,尽在其中。
当然,我同时也愿意将其视为对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的一个致敬。
书稿写成后,为啥过了十五年才把它出版?加上写作的五年时间整整是二十年呢。朋友们都好心地冠之于“二十年磨一剑”这样一个名目,我心存感激。但实情并不尽然,这些年来我并非一直在写在改。之所以延宕至今,大致出于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当时读书氛围不像目下这么好,本世纪初,纯文学颇显式微之态,图书市场上更多的是流行小说,有挚友就劝我在篇幅上做些调整,同时也提出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修改意见,我也就想再好好打磨打磨。恰逢此时,有一个到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学习的机会,学习期间有辅导老师,我的辅导老师是京城一个大刊物的副主编,我就把书稿当作业呈上了,老师看过后,对开头的写法颇不认同,认为我对那个年代的那个特殊节点表述不准确。我一听,想:不对了,因为我恰恰要表达的就是那个大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的心境和命运,或说是二者在特定情境中的反差性——看来这本书还不到出版的时候。
心里就蓦地懈怠了下来。
正好,山东艺术学院聘我去做舞蹈学科教授、硕导,便旧情复萌,一头扎入,倒也培养了诸多优秀学生,算是为舞蹈事业做了些贡献,也算是遂了一个舞蹈少年的念想——颇似台湾舞蹈家林怀民,初始喜欢舞蹈,后来从事写作,之后又与舞蹈相遇,最终结果“写作是妻子,舞蹈是情人”。这就是第二个原因了。由是,十几年间,虽未远离文学旧爱,却与文学界出版界渐渐疏淡。我呢,也就由着这部书稿时而在心里冒冒泡,时而在脑间过一过——那时候我怎能知道,这其实是书稿本身在反抗,在整合,在有意无意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呢?
从这个角度讲,时间确是神秘的,不知不觉中,它其实是在推动着所有的一切,变化从来都在不经意间。
比如:在原稿当中,有这样一个描述:主人公的父亲有气管炎,夜里边常常咳嗽,枕边备了一个梨,不舍得吃完,就往往只是一个梨核黑糊糊地存在那儿,咳嗽了半夜起来啃一口舔一下。主人公当时年少,而且又遭遇着生命中的特殊时刻,所以,这事在他的心里是没有什么触动的。因为那时他心里装的更多是对自己当下处境和未来的期许。但是当我在出版前润色书稿的时候,这时我已年过六十了,有一天夜里我突然被自己的咳嗽声给弄醒了,就起来喝水,恰好厨房里也有梨,就顺手拿起一个,放到嘴里这么一咬,就在那一刻,当那一丝梨汁渗入到牙齿里,我突然泪如雨下,心里掠过一阵无可言述的感觉,是怀念?是悲凉?可又带有一种温馨感。主人公父亲夜间咳嗽吃梨的情节其实是发生在我父亲身上的真事,此刻我的咳嗽自然是他的遗传,在那个深夜,我在厨房里原地站了许久,我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我的父亲从来没真正离开过我,一直还在。次日打开电脑,我就在书稿里面为主人公加上了这一笔。
你看,如果没有后来这十几年的时间,就没有后边这样的际遇和感受。作为一个小说来讲,我觉得这实际上恰恰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东西。
这就是我与拙著《奎虚阁》的关系,以书中主人公欧阳童之名,将我与一个时代的缠绵勉力道出。
文学与舞蹈的最初形式“圈舞”何其相似——美丽的火光吸引、呼唤、激动着人们连臂而歌踏地而舞的同时,也映照着周围那些动人的脸庞和迷人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