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个听到的故事

齐鲁晚报     2019年10月23日

  □火锅
  他遇到她有点晚了。他七十五岁,她也六十多岁了。但是,一在一起两个人就过得很开心。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但是一起出去买菜的时候他会偷偷扯一下她的手指头再松开。她做了一辈子活儿,手指头摸起来又硬又毛糙,热乎乎的。
  他的第一任媳妇,是说媒说成的。当时他还在农村,上过学,认识字,人长得也好,高高瘦瘦,白白的,很清秀。他和他的发小一起结婚娶了媳妇,发小又黑又瘦又矮还是文盲,但是两个人的媳妇正好相反。他的媳妇个子太高,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看起来很蠢。皮肤黑就不说了,婚礼是冬天举行的,这新媳妇的脸上全是一块又一块黑紫色的冻疮。发小的老婆皮肤白、眉毛黑、眼睛大,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也能看出来腰身好看。勉强坚持到婚礼结束他就炸了,对他爹说:谁爱寻她谁寻,反正我不要。他爹气得把大门上的门栓子拿下来,打得他身上炸起来一棱子一棱子的肉。
  第二天他就报名参了军。但是参军也没什么用,等到他转了正可以接家属的时候,他爹就给他把媳妇送了过来。两个人在部队打架是有名的,打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因为媳妇发现了一封信,据说那是他在苏州认识的一个女的写来的。媳妇虽然不认字,但是看出来那信的长,“把信封都撑破了。”
  就这么打了几年,两个人生了孩子,居然慢慢好了。媳妇跟着他在部队生活难免受些影响,慢慢会收拾自己了。她本来也不丑,五官端端正正的,个子高变成了优点,等到了四五十岁,看起来比在农村里一直下地干活的发小媳妇体面多了。发小媳妇如今又黑又臃肿,脸成了一个核桃,是典型的农村大妈了。
  不过,她七十岁上去世了。
  亲戚朋友给他介绍了不少老伴,现在这个是第一眼两个人都满意的。
  她有一个独子,儿子四岁时她就守了寡。她一直等到儿子结婚才又寻人。干干净净、有点拘谨的一个人,眼睛大大的,看起来有点慌张害怕。
  背地里他给她说不用怕,以后两个人一起过,他当然会照顾她。
  一起开开心心过了四五年。两家的孩子也都处得可以,这边的孩子觉得她照顾他比母亲照顾得还好,那边的儿子对母亲不错,但是娶的媳妇不行。那媳妇要不上孩子,不需要她帮忙看孩子,只是惦记着她那点退休工资。
  每一天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过。他觉得满意,说不上是补上了年轻时候的欠缺,只是这个女人让他觉得亲,两个人把过去的事都讲了,讲完了还是有说不完的话。但有一天他不小心把腿摔断了。这本来也不是要命的事,可她那根绷了一辈子的弦忽然出了问题:她从来没敢真的相信过,她能有好日子过。“好日子”并不好过,因为不踏实,怎么过都觉得不够珍惜,糟蹋了这日子。她开始变得做事丢三落四,说话颠三倒四。其实过了几个月他的腿也就养好了,但是她的情况越来越坏。有一次两个人出去买菜,他和菜贩交割完扭头一看,她不见了。到处找人查了一天的监控才发现了她,一个人茫然地在几十里外的乡下地方站着,此前发生了什么,完全不记得。
  医生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但这还不是最坏的——没过多久,她就患脑血栓住院了。照顾的人自然是她自己的儿子媳妇,她媳妇自然也对她极为恶劣,打打骂骂。他每天去医院,送饭送菜,买奶粉尿布。她大部分时候是糊涂的,谁也不认识,但有时候看到他忽然会气鼓鼓的,扭过头去不理他,好像还记得以前他说过的话。他心里知道她这是真的“迷”了,但凡还有一点清醒,她绝对不会怪他。
  他每次回来都忍不住老泪横流。但是他的身体不行了,照顾不了她,让自己的孩子们照顾她更是开不了口。一个人再接着过剩下的日子,怎么过都不是滋味,没多久他的身体就不行了。
  两家的孩子看这情况就碰了个面,商量好了让两个人各走各的,财产上也都没什么纠葛。他躺床上起不来了,虽然子女们回来什么也没说,他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此一直到死,他没再问过她的事。所以他和她不是死别,在死别之前就已经生离了。
  倒是她,接踵而至的老年痴呆和脑血栓让她的肉体解脱了精神的折磨,她终于不再担心不再恐惧不再焦虑,曾经撞向她丈夫的那辆卡车从她的噩梦中消失了,她年幼的孩子高烧不退、命悬一线的绝望也不再时时笼罩她了,在他的腿断掉的那个瞬间她的神经就像电灯泡的保险丝被烧断了,而且永远不可能再被接上。隔着这根烧断的保险丝,命运已经无法再进一步摧毁她。那又深又黑的洞穴是她这辈子呆过的最安全的地方。吃喝拉撒这样的事情变得急迫而自然,在儿媳妇的咒骂和虐待中居然也就一天又一天地过下去了。
  这个世界在她心中那个湖的倒影一一消失。她的那片湖水,曾经停留过无数幻影,现在被落叶填满,被雪封住,渐渐停滞不动。她的生命只剩下一个活的瞬间:有人去探望她,她并不搭理人,兀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笑眯眯地看。照片上她紧紧地抱着儿子,秋天,在家门口,儿子棉袄棉裤都穿上了,看起来肉墩墩的。她板着脸,小孩儿也板着脸,头靠在妈妈肩膀上,两个人一起木呆呆地看着镜头。那是前夫死的那一年照的。谁也没有发现这个怀中抱着小孩的妇女像一棵在秋天里却抽枝发芽的树,默默积攒着能量,轰轰地通身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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