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记者 张九龙
作为历史地理、中国史、人口史、移民史等方面研究的专家,葛剑雄研究学术,也乐于做知识普及。除了学术上的成就以外,普通民众对葛剑雄的认识和定位是“关注公共领域的人文学者”。他愿意晒出“非主流”的观点,也乐当“葛大炮”。过了古稀之年,肩上的担子一一卸下,葛剑雄不再追求具体的目标,虽然每天的状态依旧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他倒是乐在其中,心态也豁达了许多。孔子说,“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不断反思自我,总结经验与对错,他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 师从名家谭其骧 得学术风范精髓
葛剑雄今年74岁,这位复旦大学资深教授除了微微驼背和头顶多出的几绺灰白发丝,与照片上精神抖擞的状态并无两样。
都说“知识改变命运”,葛剑雄算是最早受益的一代人。1945年,葛剑雄出生于浙江湖州,家境贫寒,12岁跟随父母到上海前,连县城都没去过,只模糊记得“镇子衰败到极点,人都跑光了”。从小,他就对外头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探知欲望。
1962年,正在读高二的葛剑雄,在学校的一次体检中,被查出患开放性肺结核。拍片复查,确诊无误,他被迫休学治疗。由于身体不好,葛剑雄高中毕业后没能报考大学,心里一直是个遗憾。此后十多年,他在一所中学担任英语、政治老师,日子也算过得舒心。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葛剑雄心中求学的火苗被点燃了,可当看到招生简章时,他又傻眼了:自己的年龄超了几个月,没资格报考。不过,还没等拔凉的心暖过来,机会又来了:研究生也公开招考了。
这一次,考试规定的年龄上限是45岁,而且还不限制学历。也就是说,高中学历的葛剑雄也能直接报考研究生,这让他喜出望外。
考研究生首先要挑选学校、专业。“我一开始还想进北大有机会了,要到北大。但1978年报研究生,我刚刚结婚,30多岁,还没孩子,现实问题就来了,太太就说你念书我支持,为什么一定要到北京去呢?不能在上海吗?”因缘际会,葛剑雄就近报考了上海的复旦大学,并在激烈竞争中被成功录取。
当时,葛剑雄对自己选择的历史地理学专业并不了解,只是觉得专业里的“历史”和“地理”都是自己喜欢的,就选了这个冷门专业。
他的导师谭其骧师从顾颉刚,是历史地理学专业的学科奠基人、中科院院士,也是当时全国高校里唯一一位工作在历史系的中科院院士。1978年2月开始,谭其骧因中风行动不便,葛剑雄研究生复试时,他还住在龙华医院,葛剑雄等人就在他病房里进行了复试。
开学之初,谭其骧是在医院的休息室里给研究生们上课的。后来出院了,学校考虑谭其骧学术活动比较多,就让葛剑雄做他的助手,一做就是十几年,直到谭其骧去世。
导师十多年的言传身教,对葛剑雄影响很深。谭其骧的成名作是《永嘉丧乱后的汉族迁徙》,葛剑雄后来在研究移民史的时候,发现导师文中的一个推论是用静态的方法推算的,与实际有偏差。“我把我的观点告诉他,他欣然接受了,非但接受,后来在他写的一篇文章中,还把这个写进去,并且加上一段自我批评的话。”谭其骧经常给学生们说,后人应该超越前人,不然学术要怎么进步呢?
谭其骧经常工作到深夜两三点,葛剑雄也会在陪他熬夜的第二天坚持早起。“有一次我数月没来得及回家,孩子都认不出我了。谭先生交代后事时我也在旁边,临终前我跟他的家人传达了遗嘱。”
葛剑雄觉得,名师之所以成为名师,决不是因为几篇文章或几本书,而是他们的为人,他们的学术风范。现在市面上见到的《谭其骧传》正是葛剑雄所著。谭其骧在世时,葛剑雄曾向导师征询过写传记的意见。当时,谭其骧只是强调必须要实事求是,而不能一味地写“好”。
如今,葛剑雄已成为历史地理、中国史、人口史、移民史等方面研究的专家,知识的传承、学术精神的传承还在延续下去。
>> 不做书呆子 不做伪君子
除了学术上的成就以外,普通民众对葛剑雄的认识和定位是“关注公共领域的人文学者”。
谭其骧有一句名言:“学术之趋向可变,求是之精神不可变。”受导师影响,葛剑雄对“求真”有着自己的表达方式。在他看来,作为一名学者,如果不能对公共事务发表见解,就不能称为“知识分子”,葛剑雄特别强调要用专业知识来解释公共问题。
很长一段时间里,葛剑雄是全国“两会”的明星委员,对待媒体往往是来者不拒。有一年开“两会”,在委员驻地北京国际饭店,从大堂门口到电梯边,葛剑雄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有四拨媒体记者抓住他现身的机会,对他进行采访,他边走边说,回答完了三个人的问题。还有一个记者没有完成任务,又跟着葛剑雄进了房间,聊了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内,又有三个电话打到房间内,或者是短暂的采访,或者预约采访的时间。
但是,要是认为葛剑雄“好说话”,进一步理解他是个“老好人”,则大错特错。葛剑雄说话总是心直口快,对尖锐的问题不回避,观点常常与成说及风行的潮流相左,所以有了“葛大炮”的名号。 葛剑雄不用手机,联系他最方便的方式就是邮箱、微博。不论什么时候给他发信息,第二天醒来肯定都会收到他的回复,邮件上显示的时间,经常是夜里十二点,甚至凌晨一两点左右。而地点,多半是出差在外的宾馆。
他说,自己经常是凌晨一点以后睡觉,六七点起床,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尤其是担任行政职务的那些年,从早上起来,就不停地工作:做研究、写文章、演讲,会议,接受采访……午休吃饭时间也不休息,那正是他滔滔不绝高谈阔论的时候;在飞机或者高铁上,也闲不下来,那正是他不受打扰在笔记本上写作的好时机。
葛剑雄曾说:“所谓知识分子,既不能做书呆子,也不能做伪君子。我有看法就一定要说,讲对了有利于社会进步,讲错了还有大家指正嘛。”他始终认为,作为学者就恪守学者的立场和准则,以所掌握的知识服务社会;身为政协委员,就得认真履职,建言献策。
>> 普及也是贡献 学问不分贵贱
随着年岁渐长,葛剑雄肩上的担子一个个卸下。“我个人没有那么崇高的使命感或者信仰,只希望自己一生过得有趣、有意义,如果小我和大我能因此有一些契合,小我变大了一点,我就很知足快乐了。”
行政和教学压力小了,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知识普及上。长期以来,一提到普及,大家就认为这是针对初学者、文化层次低的,普及的范围越大越好。当初中央电视台策划“百家讲坛”曾找过葛剑雄,一再强调必须适应70%初中以下文化程度的观众的接受能力。
葛剑雄觉得,这些标准大多已经不符合社会的实际。“现代社会知识和信息的积累越来越多,不仅公众有接受普及的需要,就是高学历、高学位、高级研究人员也需要。下里巴人需要普及,阳春白雪也需要普及,只是范围不同而已。”
而且,葛剑雄坚信,完整的科学素质应该包括人文社会科学,而人文社会科学的普及同样能转化为社会生产力,对提升社会的管理水平和提高公众的人文素养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不久前,由泰山出版社举办的“小天下·中华文明”系列丛书编写研讨会在济南举办,作为这套丛书的主编,葛剑雄自然要对各位作者好好嘱咐一番。这套丛书的读者群是大中学生,旨在面向青少年进行文化普及和思想启蒙。
这样的题材,多数资深学者不屑为之,但葛剑雄却认为“非常重要”。葛剑雄说,现在的学校教育盲目追求升学率,出了很多教辅书。而在学生的课余生活方面,虽然也有一些普及类读物,但是有的质量低下,有的过于商业化,有的形式花哨,而对读物本身的文本质量却关注不够。他希望“小天下”这套书,能对中华文明进行梳理,全面客观地给青少年进行介绍和展示。
做了一辈子教书育人的工作,葛剑雄发现,对青少年而言,确立一种“世界坐标”,培养“全球视野”十分重要。“中国古代文明辉煌灿烂,但并非一枝独秀,要让青少年学会正确地看待自己的民族,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从而培养他们开阔的视野,确立一种正确的世界观。”
其中就涉及一个“历史视野”的问题。市面上有很多戏说历史的书籍,讲故事的能力很强,葛剑雄认为这是种商业需要,能满足大众的好奇心,但没有揭示历史本身的发展趋势。“比如《明朝那些事儿》,明朝留下来的史料多,历史学家负责研究哪个是真的,写书的人可能三条材料里面选一个最好玩的,也算有依据,他适应大多数非专业者的阅读水平和兴趣。”
葛剑雄说,从历史角度出发,要先考虑历史的真实性,再考虑可读性。历史故事讲得好,对普及历史知识很好,学术含量不一定高。但是没有好的研究,普及历史是做不好的,不能忽视二者的区别。
因此,他鼓励学者们为自己的研究成果做普及工作,多写书或讲课。“现在社会分工如此精细,不公开展示你的才识,影响面太小,很可惜。公众和你专业以外的专家都不知道你的研究成果,也就谈不上为社会做贡献。”
过了古稀之年,葛剑雄不再追求具体的目标,虽然依然忙碌,但是心态豁达许多。孔子说,“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他常挂在嘴边,叨念着,自己怕是达不到那种状态,但七十而思,不断反思自我,总结经验与对错,他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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