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甲骨文被发现至今整整120年,无论学界还是民间在纪念这一盛事的时候,往往首先想到的是发现者王懿荣,以及“甲骨四堂”罗振玉、王国维、董作宾、郭沫若。其实,甲骨学界或者说史学界对研究甲骨文作出突出贡献的学者和事件有“四个第一”的说法:第一个发现甲骨文的是王懿荣,第一部甲骨文著录《铁云藏龟》的作者是刘鹗,第一部研究考释甲骨文的著作《契文举例》编著者是孙诒让,第一部甲骨文字典《簠室殷契类纂》主编者是王襄。按时间顺序排列,1899年发现甲骨文,1903年《铁云藏龟》印行,1904年《契文举例》问世,1920年《簠室殷契类纂》出版。从时间来看,刘鹗的《铁云藏龟》不仅出版最早,具有开拓性和引领作用,更重要的是该书为王懿荣与刘鹗共同成就的合体,体现了两位金石学家的志同道合,并折射出刘鹗道德操行之高。
　　王懿荣殉难之后,他所购买的一千多片甲骨被好友刘鹗收受。刘鹗继承王懿荣的遗志,继续花重金购买甲骨,所藏数量很快达到五千多片。他没有秘不示人,而是加快对甲骨文的辨识与推广,借此引起社会有志之士和官方的认知,利于更好地保护甲骨文。他在收藏的五千多片甲骨中进行优劣筛选,最后拿出1058片拓印成书,即《铁云藏龟》,由刘氏抱残守缺斋刊行石印六册,为“抱残守缺斋所藏三代文字之一”,被胡适称为“研究甲骨文字的许多著作的开路先锋”。刘鹗对这本书的出版非常重视,可能也是因为其中夹杂了对王懿荣的尊重和纪念,他于1904年在《时报》连续刊登约半年的出版广告向读者介绍此书。广告词曰:“士生三千年后而欲上窥三代文字难矣!虽山川往往出鼎彝,十之八九归诸内府,散在人间十之一二而已。而收藏家又每以保护古器物为辞,不肯轻易示人……近来新学日明,旧学将坠,愿与二三同志抱残守缺,以待将来。故出敝藏古文,拓付石印。”为自己的新书出版做广告,刘鹗在当时也算是弄潮儿了。
　　《铁云藏龟》既出,立时激起学界震荡,追逐者、爱好者趋之若鹜,一时兴起甲骨热。罗振玉说:“予之知有占卜文字也,因亡友刘君铁云”“殷墟遗宝由君得传于斯”。曾有人设想,倘若是相反的做法,霸占甲骨,或不容他人插手,自己不研究,也不准有人去做研究,那么,解开甲骨文之谜的时间可能会大为推迟。仅凭这一点,就可以说刘鹗是对甲骨文学贡献极大的学者,更有人提出刘鹗是“甲骨文之父”的说法,只是响应者无多。刘鹗的好友王懿荣发现甲骨文但尚未及探究其中奥妙便抱憾辞世,而刘鹗虽然很快推出了《铁云藏龟》,但其晚年的不幸并未给他留出多少时间去进一步对甲骨文加以研究。如他个人所言,“谤言满天下不觉稍损,誉言满天下不觉稍益”,知道自己面临毁誉参半的社会评价,依然故我,那么后果就严重了。1908年清政府先是明发上谕,对其革职,永不叙用。之后外务部多次密电逮捕刘鹗,罗织了垄断矿利、盗卖仓米、私设盐运社、勾结外人等罪名。面对种种治罪,刘鹗以诗回应:“避风十日荒湾泊,又出荒湾涉波涛。敢与波臣争上下,一枝萍梗任风飘。”诗中“波臣”疑指袁世凯,因为两人都曾在山东巡抚张曜手下做过帮办,结下了梁子,袁世凯发达后假公报私仇,利用手中权力办了刘鹗。也有人认为此种判断子虚乌有。据济南学者严薇青考证,刘鹗在济南时,袁世凯正在朝鲜战场上与日本人厮杀,何来同事之说?所谓结下梁子更是无中生有。
　　不管何种因由,刘鹗还是被抓了起来,并于1909年初“发交迪化府牢固监禁“,住在迪化一座寺庙的戏台子上。迪化就是现今的乌鲁木齐,虽有朝廷的”牢固监禁“,但在地广人稀的迪化,刘鹗还是得到些许自由,于是他重操旧业,读医书为周边百姓把脉诊病,撰写了《人寿安和集》,惜本书遗失,无人幸见。他还整理了自己的旧稿《金石考录》。半年后,刘鹗“忽患风痰,时昏时醒”,农历八月二十三日因“医治罔效”,“在监病故”。
　　《铁云藏龟》因其主人辞世而成为后来者争相狗尾续貂之作,出现多本“藏龟”之余——孙诒让根据《铁云藏龟》刊发的资料写成《契文举例》,罗振玉写了《铁云藏龟之余》,叶玉森的《铁云藏龟拾遗》,李旦丘的《铁云藏龟零拾》,还有严一萍编的《铁云藏龟新编》,不一类举。
　　刘鹗是他那个时代少有的敢想敢干、敢作敢为的知识分子,《铁云藏龟》只是他短暂的52岁人生中一朵美丽的月季花。杨宪益在英文版《中国文学》中评价他:“刘鹗一生中所取得的成就不是一点,他的治黄工作、开采山西煤矿、赈济北京灾民、发现甲骨文和写作《老残游记》等等,其中任何一项就足能使一个人感到自豪了。”另有人对他的评价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对西方知识的介绍均有所贡献的小说家、诗人、哲学家、音乐家、医生、企业家、数学家、藏书家、古董收藏家、水利专家和慈善家”。与《铁云藏龟》一起出版的古文字学著作还有《铁云藏陶》(附封泥)四册、《铁云藏印》十册、《铁云藏印》续集四册、《铁云藏货》一册以及《铁云遗印谱》,共计12种。此外,在史地河工方面有《治河七说》《历代黄河变迁图》十卷四种。算学方面有《勾股天元草》《孤角三术》两种。医学方面有《要药分剂补正》《温病条辨歌诀》《人寿安和集》三种。文学方面有《老残游记》二十回、《老残游记二集》九回、《老残游记外编》《邻女语评语》《铁云诗存》五种。音乐方面有《十一弦馆琴谱序》以及杂著《风潮论》《毁商官》等七种。
　　《老残游记》自叙:“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从刘鹗一生的经历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杂家。在国势垂危的清代末期,以探索寻求救国之路、强民之法为己任,奔走呼号,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百折不挠,最后客死他乡,落得身后清寂。
　　在淮安楚州区西长街有一处不大的宅邸,那里有刘鹗的故居,笔者每去淮安必瞻仰。刘鹗祖籍江苏丹徒,出生于六合县,淮安故居是其父解甲归田购置的房产。少小离家、客死他乡、奔波于各地的刘鹗其实没在这处宅子住过几日,说不定刘鹗在淮安故居居住的日子还不如在济南居住的时间多。而他对黄河的治理,以及小说《老残游记》对济南名胜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黑虎泉的精彩描写,都是颇有成就和贡献的。从这个角度讲,济南似是应有刘鹗的一个家,或者立一尊雕像,与这个城市同在。历山山下古帝遗踪,明湖湖边美人绝调,此是何等的高冷与美妙。
　　刘鹗,原名孟鹏,后改鹗,字公约,又字铁云,尤以”铁云“著称于世。名号颇多,争议也多,我们就叫他铁云先生吧。悠悠万事,唯此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