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爱莲
每每说起石碾子,父亲总是表情痛苦,他说:当年为了能吃上顿饱饭,就得整宿整宿地推碾子。他说他碾过最不像吃的东西;有干榆树皮,有豆秸、有棉花籽,还有最不可思议的麦秸!夜里推上大半宿碾子,白天还要下地挣工分。
石碾子留给我的可没那么多痛苦记忆,满满的都是快乐和美好。
深秋傍晚的村庄是最美最安静的。晚霞映红了大地、树林,给每一间房舍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我跟母亲走进村子拴好牛羊,母亲吩咐我赶快拿把笤帚去把碾子占上。她就去簸那刚晒好的小半袋子新玉米粒儿。我飞快地跑到碾子旁把笤帚放上,好在还没有人占。等母亲来了,看她把石碾打扫干净,再把那金黄色的玉米粒儿倒在碾盘上,我和弟弟还有几个小伙伴一起插上碾杠,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动碾砣。第一圈总是最难推的,玉米粒儿在凹凸不平的碾砣和碾盘之间发出“咯嘣、咯嘣”清脆的破碎声,随着玉米粒儿被母亲的笤帚一圈一圈地翻扫,我们用的劲儿也越来越小。最后再用细罗过一下,周而复始三四遍,这玉米粒儿就变成了两种食材;一种是大的颗粒可以做成饭,细的就可以熬成香喷喷的玉米粥了!终于推完了,看看等候的人们都排成行了,还有几个外村的。母亲、我和弟弟赶紧收拾工具回家做饭去了。
说到石碾子不由得会想到一种美味,叫“骨头丸子”。这是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有位同姓的大哥经常来石碾这儿制作骨头丸子。他先在井里打来一桶清水,冲洗碾盘,再清洗猪骨和斧头,用斧头慢慢砸。看着他把那些骨头砸成肉酱,我好像闻到了煮熟的肉丸子香喷喷的味道。我经常和他家老七一块玩儿,她告诉我这骨头丸子可好吃了,她家经常吃这个。每回说到这儿,我都会羡慕地看着她咂嘴的样子。可那美味的骨头丸子我一直都没吃上。
村里的那盘石碾子,在村民心中已不单单是一种工具,而是拥有神一样的光环。它是村里许多孩子的“干妈”。陈家大哥的小生子就是其中一个。他家孩子老闹毛病,算命先生说这孩子要找个姓刘的当干妈,才能活得长久。可他东奔西走,也没人愿意认下这个干儿。再加上老人们的说道儿——要认干儿先得折自己的阳寿。后来陈大哥来到石碾这儿,拉上儿子一块跪拜、磕头、上供,放鞭炮。打这儿起,石碾子就成了小生子的干妈!每年的大年初一都能看到小生子给石碾子上供磕头。我也去上供磕头,它虽然不是我的干妈,但跟村里的各家各户一样,每到这个时候全村人都来祭拜石碾子。此时此刻他们脸上的表情和平常迥然不同,满脸的严肃、敬畏、虔诚。
石碾的围墙后住着个“怪人”,他经常给石碾修修补补。他姓杨,身材魁梧,头上一年四季总包着一条羊肚子手巾。听村里人说他小时候生天花落下了秃头。他居住的那座土房子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神秘城堡。经常看他买回一大包糖块,身后跟着一群像小燕子似的雀跃的孩子——都是他们家族的。他一边分着糖块一边说:“谁叫白爷爷就给谁糖吃!”于是孩子们发出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声。他满意地哈哈大笑。我站在远处静静看着满天飘撒的糖纸,想起父亲的训诫:不能吃他的东西更不许去他家。村里的人因为他经常去村东头那户寡妇家里干活,所以风言风语。
长大后无意间问起他家族里的一位同龄人,关于叫他“白爷爷”的来历;其一是因为他小名叫黑蛋儿,其二是他要告诉村里的人,他不是个小气人!
石碾子东边的歪脖子枣树上,挂着一口铜钟,它曾在我遥远的记忆里响起。趾高气扬的队长是很多男孩子们模仿的偶像,他们站在石碾子上,学着队长一手叉腰一手卷成喇叭放在嘴上高喊着:“开会了,集合了。”
岁月渐渐老去,可记忆却在清晰地抚摸每一个角落,石碾子也仿佛不再冰冷,而是柔软的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