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丝

齐鲁晚报     2020年06月30日
  □刘荒田

  闭户避疫的日子,活动空间,除了家,就是后院。在亲友的影响下,老两口兴致勃勃地干起了半个世纪前相当熟悉的活计——种菜。仅仅是起步,栽在栅栏下的南瓜秧和垄上的白菜苗,是50年前的学生送的;枸杞和青葱是从超市买的,绿叶拿来做菜,前者的茎插在柠檬树周围,后者的头栽在垄边;此外,还有文友送的田七苗。局面小得羞于向朋友提起。收获在颇遥远的“以后”,还要看老天爷成全否、虫子肆虐否。但以眼前论,此举提供了“谋杀时间”的绝佳方式。
  一天之中,为了查看、浇水、施肥、培土,后院不知要去多少次。每一次都遭遇游丝。尤其是清晨,打开后门往外走,在两棵柏树之间踏上石阶,脸、颈或手,照例会碰上线状物,成网或交错的两三根,如不留神,肉眼看不到,细微、柔软,勒过、划过裸露的肌肤,感觉无疑是鲜美至极的。如果昨夜下雨或露重,线断了,水的微粒还留在肌肤。都是蜘蛛吐出来的。星罗棋布的小小“吊床”,太阳出来时,逆光看,丝丝镀金,带闪亮的毛边。除了被人毁掉的那些,稍加搜寻,院子里有的是。前年搭建的用来放工具、杂物的小屋内外,去年筑的亭子四周,栅栏的角落,阳台的上下,蛛网星罗棋布。奇怪的是,不但极少看到落网的动物,不知道是苍蝇、蚊子、虫子不轻易上当,还是被蜘蛛吃了“活口”,也难看到造网的本尊。
  此刻,站在安宁的阳光中,风潇洒地翻弄日本枫的叶子,也许把它们看作钢琴的键。刚刚读了美国植物学家皮阿提的《四季物语》,它这样描写“每一片草,每一英寸空间,都充满着游丝”的多泥沼的草地:“好几百万条比丝更细的线,随着数百万计的露珠闪闪发光,像是亮晶的小片。在较古老、较单纯的日子里,人们都认为这些是织布机,织着透明的布,由漂亮的女人穿在她们诱人的娇小身体上。”
  于是,想起唐诗:“游丝何所似,应最似春心。一向风前乱,千条不可寻。”是啊,游丝最似这样的心情:无论感伤、怀念、期待还是怨愤、焦虑,都是细微的、纷乱的,隐藏在深处。所谓“无边丝雨细如愁”,但凡和丝相近的,都有这样的特质。我不就是这样吗?因疫情而生的不确定感,为心情定下基调,对未来失去规划。好在,还有实实在在的“眼前”,包括手背上锃亮的细丝和屋角晃荡的小网。
  直到目前,我对游丝的认知,停留在“捕食工具”的限度。然而,《四季物语》指出,游丝还有一种功能——供蜘蛛爬出去“看世界”。此举没有确切的目标,只是为一种内在的情绪所触动。“蜘蛛攀爬着自己所织的蜘丝,从每处树丛、每片草叶、每个洞穴中滑了出来。它们在每一条途径上行进,这条途径轻如空气,流动一切液体,容易消散一切思绪。”
  这么说来,我们都是渺小的蜘蛛,机械一般地简单劳作,虽然和哲学、高科技无缘;如果收成不怎么样,和菜篮子以及用于“晒”的朋友圈也不搭界。但是,谁敢否定,土垅可以成为通向灵性天地的途径?我们何妨像蜘蛛一样,沿着南瓜的藤蔓、白菜帮的纤维、青葱的叶脉,去探索自己的精神世界?尽管走不出命定的限度,一如蜘蛛不管怎样沿游丝爬行,也会成为远离家园的“半具尸体”,但是好歹有所完成。
  侍弄院子告一段落,回到室内,坐在小小地球仪旁,用指甲轻轻划许多道往复于蓝色太平洋的线,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游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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