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秋天

齐鲁晚报     2020年09月21日
  □冯连伟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也是父亲最喜欢的季节。
  父亲的秋天,总是伴着丰收的喜悦和收获的快乐。
  父亲从小就失去了父母,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兵荒马乱、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年代,解决温饱是父亲童年时期的头等大事。
  父亲小时候的艰难经历让他对粮食、对秋天有着深厚的感情。人民公社化时期,我们大队里收获的水稻绝大多数都交了公粮,分到老百姓家里的水稻很少,只要新稻子分到家里,父亲总是央求娘给我们做一次白米粥,蒸一次地瓜白米干饭。所以,直到现在我仍然喜欢蒸米饭时加上黄瓤地瓜和红小豆。但在大米短缺的年代,当娘往我们碗里铲米饭时,总希望少铲一点地瓜多铲一些大米。如果娘蒸米饭时,再能用五花猪肉熬上一锅菜,全家人就如同在秋天里提前过年一般的幸福。每每我们狼吞虎咽的时候,父亲总是往米饭碗里加上一勺菜汤,蹲着倚在堂屋门旁,边吃边看着我们;如果他盛菜汤时碰巧盛上了一块五花肉片,他一定会把它留到碗里,最终会填到我嘴里。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知道家里的灶房南头有一个地瓜窖子。每到秋天,最初几次分的地瓜都被娘削成了地瓜干,晒好,作为全家赖以生活的主粮。最后两次分的地瓜,家家户户都不能再晒瓜干了。父亲总是把这些地瓜逐个筛选,把受到损伤的挑到一边,作为近期生活的主粮;完好无损的则一筐筐送到地瓜窖里,以备日后的生活。
  窖地瓜时,父亲都是亲自下到地瓜窖里,把所有的地瓜一个一个地排好,防止突然成堆的地瓜倒了,形成损伤。父亲从地瓜窖里爬上来后,再用一个盖子把口盖上,还要注意留好通风口。每当这时父亲才放心地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从腰间抽出旱烟袋抽上一袋旱烟。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为儿女预备足过冬的和明年熬春的口粮的喜悦。因为这一窖子地瓜,要一直吃到第二年的春三月。
  父亲的秋天总是让我回忆起点点滴滴与庄稼有关的事情。
  父亲在生产队当“牛倌”的时候,三秋大忙的那段时间,所有的耕牛同人一样早出晚归。父亲白天要把牛饲料送到田间地头。如果碰巧耕牛犁的是原来种地瓜的地,父亲总要到地里找一找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地瓜。一番寻找,总有不小的收获。因为这些地瓜往往比较小,父亲就让娘把这些小地瓜煮熟了晒成熟瓜干。等晒干了,父亲先收到篮子里存放着。一直到冬天或春节期间,父亲才作为零食,分给我们。漫长的冬夜里,咬一口瓜干,软糯香甜,生活的滋味尽在其中。对集中存放在生产队牛栏里作为牛饲料的花生秧,父亲更是视作宝藏。因为择花生时无论多么细心,花生秧上总还有可能存留着一些小小的瘪花生。父亲总要对即将成为牛饲料的花生秧再梳理一遍,从即将进牛口的花生秧上,把这些小瘪花生夺下来。当然这些小花生最终都成了我的美食。直到现在吃花生时还习惯先找瘪花生吃,其实找寻的是童年时的父爱和那种幸福快乐的记忆。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父亲放下手中的农具、推起独轮车成了一名水果商人。秋天是一年水果最为丰富的季节,也是父亲的水果摊前人来车往生意兴隆的季节。父亲的小推车上总是不断变换着新鲜的水果,而我总是那个最先品尝最有口福的人。每当周末回家拿饭的日子,父亲总是要比平常收摊早。我进家的时候,父亲总是把洗好的水果摆到了桌上。当我拿起或是苹果或是香梨或是甜柿填到嘴里的时候,父亲总是满脸笑容看着我。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父亲的一生,生于寒冬,逝于初夏,但他经商的生涯却终止于秋天。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那个秋天,当我的自行车停在父亲的水果摊前,习惯性地把刚买的点心递到父亲手中,问一句:“身体好吗?”那一次父亲用手指着胸口说:“我感觉这里出了问题,吃饭时这里像有东西堵着不下饭。”父亲的几句话让我惊慌让我担心,于是让父亲收起水果摊,当天就带着父亲进城看病。那一天成为父亲一生经商的最后一天。此后父亲经历着查病、确诊、手术,直到当年的中秋,父亲出院到我在城里的家和我们一起过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中秋节。
  那个中秋节至今让我难忘。手术后的父亲已不能再抽烟了,因此父亲不能像手术前高兴了恼了累了都从腰间抽出旱烟袋抽上一袋旱烟。那天晚上他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但已没有了手术前推着小推车不屈前行的体力;尽管有小孙子围着他转,但他还未等全家人吃完节日饭,就躺到了床上。“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亲亲的父亲,现在想起陪你过最后一个中秋节的情景,依然让我后悔不已。我为什么就没有亲自给您倒上一杯酒,再给您端起来呢?我为什么就那样让您平淡地度过了那个节日呢?
  亲亲的父亲,回想和您度过的每一个秋天,都是浓浓的父爱深深的亲情。父亲的秋天里收获的是丰收的喜悦,传递的是对儿女的希望;父亲的秋天里贮藏的是粮食,寄托的是全家的平安和幸福;父亲的秋天里留下了辛勤耕耘的身影和命运无情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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