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的吻

齐鲁晚报     2020年10月21日
  见过外公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奇迹,连医生也这么认为。外公这一躺都五六年了,跟他一个病房的病人已经换过好多茬儿了,就外公还安静地躺在那儿。虽然老年痴呆症发展到晚期,早已卧床不起,而且口不能言,最后连吞咽功能也丧失了,但每个见到外公的人都很奇怪,92岁高龄的老人,常年卧床不起,竟然气色还相当不错,甚至可以用红光满面来形容,如果不是插着的那根鼻饲管,大家甚至不感觉他是个病人。
  妈妈和舅舅们常感叹,外公躺了这么多年,还能撑得住,除了仰仗家人的精心照顾之外,还有个大功臣,那就是阿霞了。
  阿霞是外公长住在社区医院后请的护工。一间病房两张病床,铁打的外公流水的病友。如果另一张床住了新病人的话,阿霞就多照顾一个,可以多挣一份钱;只有外公一个病人时,阿霞就只能拿一份钱了。这种社区医院的住院部,病房并不像那些三甲医院一样,紧俏得要排上小半年队才能等到一张病床,另一张病床轮空是常有的事。记得有一次足足有一个多月都没住进新病人,妈妈他们过意不去,想给她加点工资,没想到阿霞坚决拒绝,说她只照顾外公一个病人,不好意思收两个人的钱。
  长期卧床病人最怕的就是褥疮和肌肉萎缩,翻身、擦洗、按摩……这是阿霞每天要重复无数次的动作。每天早上护士长带着一帮小护士查房,例行公事地翻看一下外公的背部、臀部,总是忍不住要夸赞阿霞护理得好。有时其他病房来了新护工,护理不到位,护士还会让她来跟阿霞学。久病成良医,长年照顾病人的护工,其实有时甚至比医生护士更了解病人的状况。像外公这样的病人,不需要多么凶险的大病,一次小小的感冒就可能是致命的。所幸每次感冒尚在前兆阶段,阿霞就会发现。一般她并不报告医生,医生的处理方式经常就是使用抗生素,感冒虽说会很迅猛地压下去,但长此以往,自身免疫力越来越弱,耐药力越来越强,只能一再加大剂量。而阿霞有她的独门秘笈,每次一发现外公有感冒征兆,就会往外公的鼻饲管里注入大量清水,以促进体液循环,将感冒病毒排出去。我不敢说阿霞在长期护理工作中总结出来的这秘笈是否科学,但用在外公身上却真的是次次见效,将感冒扼杀在萌芽状态了。
  护工的工作单调而磨人,更何况是护理一位失语的失智老人,辛苦自不必言,更主要的是孤独。所以每次我来探望外公,阿霞总是很开心,偶尔也会跟我聊点她的家事。阿霞老家在浙西的一个小山村,那里的女人出来打工基本上都是从事同一类工作:保姆或护工。记得阿霞刚来时,我喊她阿姨,她看起来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再加上她说自己有两个孩子,老大都上初中了,那时我还没孩子,想当然地以为她肯定比我大多了。
  阿霞刚来时皮肤粗黑,现在整天呆在病房里不见天日,捂久了,倒是白了许多,皮肤也细嫩了些。说起来护工的工作很辛苦,但阿霞做了这么几年,却分明比来时显年轻些了。后来熟了,才晓得她今年也不过36岁,比我大三岁而已。
  前几日又去看外公,刚好我妈也在,我就把上次和她一起出去玩时拍的照片传到平板电脑上,一张张翻给她看。阿霞也凑过来看,很羡慕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感叹:“你们出去玩一下,要拍这么多照片啊,而且每张都拍得这么好看,我这一辈子没正儿八经地拍过一张好看的照片。”我呆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腔。在这个人手一只带摄像头手机的时代,一位36岁的年轻女人,竟然说一辈子没拍过一张好看的照片。
  阿霞边说边从自己衣袋里取出一个摔花了屏的旧手机,翻出里面的照片给我看,都是自拍的大头照,角度有些怪异,让她那张脸显得更扁平硕大了,而且显然像素也不够高,确实没有一张好看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一天到晚呆在病房里,来杭州这么多年,西湖都没去过几次,就算去了,也没人替我拍照片,只能自拍几张。”
  我包里刚好带了相机,于是就说,要不到楼下小花园那儿,我帮你拍几张照片吧。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她却激动起来,脸上竟然露出羞涩的表情,忸怩了一会儿,说那我去换下衣服吧。阿霞在病房里,总是穿家政公司提供的那套工作服,说起来,我还真没看见她穿过别的衣服。
  她从柜子里拿出自己放日用品的包,翻了半天,里面的衣服大多是我们这些病人家属送的。她拎了衣服去洗手间换,等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穿了件鹅黄色的短袖薄针织衫、一条白色的短褶裙,明显梳过了头发。阿霞有点壮,个头也不高,薄薄的针织衫撑起来有点绷,白色的短褶裙让她显得更膨胀,按我的审美眼光来看,并不太好看。我想提醒她换一套,后来想想算了,她挑了这么久,应该觉得这套顶漂亮才换上的。我又给她画了眉,扑了粉,涂了点口红。她没说话,脸绷得紧紧的,既兴奋又紧张。
  我看楼下小花园里一丛绣球正在怒放,就让她站在绣球后,做出欣赏绣球花的样子。她直挺挺地站着,一脸严肃。为了让她放松点儿,我让她伸手抚摸下绣球花瓣,她的手僵硬地停留在绣球上……拍了好几张,都不自然。我只好让她坐着拍,可就是坐着,也是腰板挺得笔直,我逗她几句,她也笑不出来。拍了二十来张,张张都是一个姿势、一种表情,连我妈都说:“你放松点儿,笑一笑,这么紧张干吗啊?又不是拍证件照!”她于是咧了咧嘴,硬生生挤了点笑容出来,表情越发不自然。
  我也泄了气,于是打开平板电脑,翻出自己的照片给她看,说你看一下,可以参考着摆几个姿势,她接过来认真地一张张看过去,边看边喃喃地说:“真漂亮啊!怎么拍得这么漂亮!”我奇怪地看看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从小到大,夸我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夸我漂亮的。她却抬起头,一脸真诚地赞美:“你真漂亮,拍得真好看!”
  我被她夸得一愣一愣的,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装作跟妈妈聊天。但在我不经意瞟她一眼时,突然看见,阿霞把嘴凑到我平板电脑的照片上,亲了一下,然后又赶紧抽了张纸巾,擦拭着屏幕,上面沾了我刚给她涂上的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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