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27年牢狱生活,“换来”4960521.5元的国家赔偿。这是目前为止国内冤错案国家赔偿的最高纪录。
　　在此之前,张玉环因被认定是1993年一起杀童案的凶手,服刑9778天,他也是迄今为止的无罪案件中,被关押时间最长的当事人。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释放后,张玉环曾向江西高院递交2200余万元的国家赔偿申请。
　　最终的赔偿款和当初申请的赔偿金额有巨大出入,但张玉环说不想追究,也折腾不起了,“现在就想过平民百姓的日子。”
　　出狱后的90天,张玉环在努力适应外面的生活。他急切地渴望让一切都恢复平静,把失去的27年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回来。
　　文/片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记者　郭春雨　田汝晔　　　　

“真像过了两辈子”
　　张玉环又一次从黑夜中醒来。他打开手机,时间显示刚过十二点,入睡还不到一个小时。
　　这又是辗转反侧的一晚。实际上,自从他以“疑罪从无”释放归来,每天晚上他都要醒至少三次。每次醒来,他会拿起手机刷刷视频,看看新闻,对他来说,这就像窗口,让他看到外面的世界。
　　张玉环不喜欢黑夜。在监狱的时候,夜晚从来都不是黑色的——每个房间都会有灯长明。对回乡之后黑色的夜晚,他还不是很习惯。
　　张玉环喜欢白天,白天他有事情可以做。早上6点起床后在附近走一走,买早点回来给孙子和孙女,然后送两个孩子上幼儿园；中午回家看看视频和新闻；下午再出去走大约一个小时,顺便接两个孩子回家。
　　晚上儿子和儿媳下班回来,饭菜的香味和孩子的喧闹会填满所有空间。这样热闹又普通的日子,是张玉环曾经无比渴望的生活,也是让他坚持在狱中申冤的动力。
　　10月31日,江西进贤县的出租屋里,张玉环和小儿子住在一起。获释的90天后,相比刚回家时,他的气色好了很多,人瘦了点,也黑了些,整个人已难以看出刚出狱时茫然的样子。
　　两世为人。27年前,张家村里的两个儿童被杀害后抛尸湖底,作为受害者邻居的张玉环被认定为嫌疑人。同宗同族的小村庄,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全村都沾亲带故。手上的抓痕、眼神的慌张以及疑似抛尸沾上的麻袋纤维,当这些所谓的证据都指向张玉环,村里人自然而然相信,张玉环残暴杀死了两个幼童。
　　在坚持申诉了27年后,2020年8月4日下午四点,江西省高院对张玉环故意杀人再审一案公开开庭宣判,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按“疑罪从无”原则,依法宣告张玉环无罪。
　　进去时,张玉环26岁,正值壮年,有一手木工的好手艺,出狱时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高墙内27年的时间,足以摧毁很多东西:家庭、青春以及一切。老屋已经坍塌成了一片瓦砾,草长到了一人高；前妻为生活所迫最终改嫁；两个儿子都已成年,比他还高出一头；村里只有80多岁的母亲独居,生活把她的背压弯,像虾米一样。
　　如今张玉环无罪获释,中间却隔着被切断的27年。他在急切地找回这失去的岁月。搬到出租房已有3个月,每天在周围走上两个小时,他寻找着记忆和现实中的关联。如今,附近的几条街道他都已摸清,但还不敢走远,因为一旦迷路,自己连在哪里都说不清,路边如此多的房子,这么多的路口,还有飞驰的电动车,都让他加倍小心。
　　他惊异于家家户户都有汽车。出事那年,村里连自行车也找不出几辆,如今亲戚朋友几乎人人都有车。“以前想都不敢想。”
　　像一下子穿越到了现实社会,很多事情张玉环都要依赖于儿子。两个月前,小儿子手把手教会了他骑电动车。张玉环明白,虽然急于回归正常生活,但错过的27年还需要时间来弥补。
　　最难学的还是手机。7岁小孙子玩得很溜的智能手机在张玉环看来像复杂仪器。“手机里这么多图案,分不清是啥。”现在,儿子给他注册了微信,他有了12个好友,都是家里的亲戚。“你看我会手机付款了。”坐在客厅掉了漆的椅子上,他戴上老花镜,打开微信,紧紧地攥着手机,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去点击微信的“扫一扫”,“变化太大了,我跟不上,真像过了两辈子。”
网络“顶流”和现实烦恼
　　虽然还在和现实生活艰难地磨合,但是在网上,张玉环已经“跑步”进入现代生活。
　　在张玉环简陋的卧室里,一个直播架非常显眼。张玉环说,两个儿子和儿媳在县里租了一间房子做直播。虽然自己啥都不懂,但也会配合孩子做直播。
　　“靠直播卖货,能挣出日常的开销。”张玉环对“玩手机挣钱”这种形式非常惊奇,对“导演”儿媳也是称赞不已。他打开抖音,找到儿媳的抖音号向记者展示。记者看到,抖音拍的都是一些家庭日常,也会根据时下流行的段子拍摄。
　　儿媳的抖音号在2018年11月发了第一条视频,开始的点赞和转发量鲜少过万,从今年8月10日开始,有了10万以上点赞量。评论区中,大部分网友都表达了对“张玉环案”的关注,甚至还有网友将所有视频都刷了一遍。最火的一条视频有55.2万点赞量,内容是张玉环喂孙子吃米粉,怕米粉掉在地上浪费,就用手接着,直接放到嘴里。这样一个简单视频,光评论就有2.4万。
　　家里人为张玉环也申请了抖音号。从8月13日发出第一条视频开始,一个多月时间已经有了14.5万粉丝,获得39.1万个赞。对着镜头,张玉环会用带浓浓江西味的普通话介绍自己,感谢网友的关注,获得8218个赞。
　　张玉环努力适应着现代生活,也开始有了普通人的烦恼。在记者采访的时候,小孙子不停地过来找张玉环,向爷爷撒娇,希望能玩一会儿手机。张玉环就不停地和小孙子周旋,转移孩子的注意力,同时拿儿媳妇的“手机禁令”来阻止小孙子。
　　小孙子7岁,小孙女6岁,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让家里一刻也不消停。俩孩子在卧室里为争东西打了起来,张玉环有点烦恼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对记者解释,“天天这样,太皮了。”
　　俩孩子对这位两个多月前还陌生的爷爷很快熟悉起来。小孩子也巧妙地掌握了大人心理:相比严格的爸爸妈妈,有要求去找爷爷更容易实现。
　　张玉环有两个儿子,都没读完初中,之前在福建打工。张玉环获释回乡后,两个儿子也跟着他回到了进贤。小儿子性格比较活泼,张玉环目前就跟小儿子一起住。
　　分别时含冤的父亲和号啕的幼子,再见时,儿子已值壮年。缺席了孩子的整个成长过程,当儿子以成人的身份和张玉环相处,有难以割舍的血缘亲情,却无陪伴和抚养的恩情。
　　不过,在和小儿子朝夕相处中,两人之间无形的冰正在慢慢消融。
　　但和本身就比较沉默的大儿子一起,张玉环还是有些小心翼翼,“之前(没有获释)的时候,他都不喊我爸爸。现在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开口喊我爸了。”张玉环沉默了一会儿,“我都理解,我没能好好地养他们。”
清白
　　实际上,张玉环的归来,不仅洗脱了一家人的冤屈,496万的国家赔偿款,也足以改变他们家的生活。尽管钱还有大约一个半月才能到手,但张玉环早已将这笔钱做好了规划。“这些年打官司的钱得还,律师费现在都欠着。”他说,入狱的27年,家里帮他申诉,欠下了不少外债。
　　还完这些债务,最重要的就是给儿子买房。两个儿子虽然都成家了,也有了孩子,但一直没房子。作为父亲,给儿子买房,已经提上了日程。
　　“已经去看过房子了,还没定下来,哪有那么快哟。”张玉环计划给两个儿子一人100万购房款。进贤县城中心的房价,每平米在6000元左右,100万可以买到十分不错的房子。另外,他还要留出一些钱来养老,家里还有80多岁的老母亲要赡养。
　　对现在,张玉环在急切地融入；对过去,他也能从容地放手。
　　在张玉环释放回乡的日子里,前妻宋小女对他的关怀曾感动全网。如今日子恢复平静,宋小女回到了现任丈夫身边,两人在三个月里只联系过一次。“就是互相关心一下,说‘祝你以后好好的’之类的话。”曾经的夫妻,如今更像老友或亲人。对此,张玉环已非常坦然。再见已物是人非,也许不打扰,是对前妻最好的帮助。
　　以后的日子还长,张玉环计划着找个媳妇。“最好比我年轻五六岁,不带孩子、没什么负担的,我就想过正常的日子。”张玉环说。小儿子张保钢说,支持父亲找个老伴儿,甚至还会积极地给父亲寻找合适的人。
　　掰着手指头算一算,七花八花的,496万也不算很多,“赔偿款下来,也得节省着花。”不过,这用27年青春岁月换回的赔偿款中,张玉环还是留出了5万元,作为捉拿真凶的“奖金”。“当年杀两个孩子的凶手还没抓到。一天不抓到,我就一天不能有真正的清白。”张玉环要名声。在他看来,在某种意义上,无罪判决也不能真正证明他的清白,真凶还没抓到,该追责的人员也没追责。他希望公安机关能对当年两个小孩的死因重新立案复查,捉拿真凶,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也能真正还自己清白。
　　“我是‘疑罪从无’释放的,有网友评论说我还是嫌疑犯。我听了很难受,我也是受害者。”张玉环说,当年一个冤案,造成三家都是受害人。孩子被杀的两家人可怜,自己蒙冤入狱27年,也是受害者。“现在虽然获赔了,但27年来所受的伤害和痛苦,不是钱能弥补的。”
　　尤其让张玉环介怀的是,他觉得村里人虽然当面不说,但还会有人觉得他是凶手。“只有抓到真凶,我的冤才能彻底洗清。”虽然已决意住在城里,张玉环还是心心念念想回老家盖一套房子。
　　对他来说,在老家有套自己的房子才能有根。“现在我不回老家住,部分原因是身体不好,得经常去医院。还有一个,我觉得真凶没找到,还有人觉得我是凶手。”在张玉环看来,即便已走出监狱,有了法律上的清白和自由,但真凶一天抓不到,自己就依然困在流言的牢笼中。网友对他的猜疑,仍像一柄尖刀插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找到凶手,我也觉得很难。”张玉环说,这5万元是想奖励参与侦查破案的干警,“抓到(凶手),才能给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交代。”
　　即便希望渺茫,张玉环依然渴望着他心里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