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1922年秋季,陈师曾先生应中华教育会邀请,到济南主讲《中国美术小史》六讲:一、三代两汉之画；二、魏晋六朝之画；三、唐代之画；四、五代两宋之画；五、元明之画；六、清代之画。当时,陈师曾任职北京美术学校,他的两位学生俞剑华和苏吉亨陪同前往并负责记录,其后整理出版了名为《中国绘画史》的著作。此书在美术界引起强烈反响,以至于时到如今仍是中国绘画史的扛鼎之作,讲中国美术史必讲陈师曾先生的《中国绘画史》,学中国美术史必以《中国绘画史》为纲领。
　　此前的1921年秋天,陈师曾就曾受邀在济南游历十日,并作《大明湖杂诗》七首,诗赞济南和大明湖。
　　其一:历下亭前坐晓风,烟开水际出芙蓉。一蒿掠过菰蒲雨,著我柳荫莲叶东。
　　其二:出没无端见鹈,瓜棚鱼籪压船齐。此间绝少风波恶,乱种荷花画作溪。
　　其三:水面离人数寸余,白蘋花底看游鱼。青蛙跳掷鞾纹皱,掀动芦根四五鬚。
　　其四:南北游蹤了不关,芰荷香里觅清闲。济南城郭家家雨,裹住拖泥带水山。
　　其五:月光初照鹊华桥,拨转船头坐听箫。客味昨曾尝鲁酒,古风今又感齐韶。
　　其六:行人烟中不见烟,水摇灯月倒晴天。风来直到笙歌散,一点凉萤飞上船。
　　其七:初程少驻未匆匆,十日湖山在眼中。湖上祠堂皆谒遍,瓣香毕竟为南丰。
　　全诗充满了对济南的喜欢与不舍,回京后,陈师曾将这七首诗书写成扇面,次序、文字各异,并题记:“孝方道兄招游济南,留连十日,湖上为多,得杂诗七章,写呈吟教。辛酉秋八月衡恪。”1923年6月17日,《大公报·余载》予以发表。只是查“孝方道兄”无果,不知此兄为哪路高人。
　　可惜的是在济南讲完课之后不久的翌年农历六月,继母俞氏在南京病危,陈师曾心急火燎,“驰还金陵调药”在病榻旁随伺,月底继母去世。陈师曾因治丧劳累过度,又染上伤寒被误诊为痢疾,继母去世月余陈师曾亦病逝于南京散原别墅家中,时1923年9月17日,得年48岁。陈师曾在济南讲中国美术小史成为先生之绝唱,而其得以流传的《中国绘画史》也成为陈师曾先生唯一一部有关美术史理论的遗作。
　　陈师曾名衡恪,字师曾,号槐堂,又号朽道人或朽者。江西省义宁人,系出名门之后,祖父陈宝箴,官至兵部侍郎,湖南巡抚,存世《陈宝箴集》三卷。父亲陈三立,官吏部主事,为清末著名诗人,著有《散原精舍诗集》两卷,世称散原先生。1876年农历二月,陈师曾生于祖父陈宝箴任职湖南署中,5岁时母亲病逝,由祖母抚养长大。6岁开始学画,全由写生,并无师承,10岁能写大字,所作诗文颇显才华。1902年以文案身份随舅父俞明震赴日本视察学务,并于11月获官费留学生名额,入东京巢鸭弘文学院补习日语,其弟陈寅恪同入日文中学学习。弘文学院毕业后,陈师曾转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今筑波大学)学习博物,1911年初任职南通师范学校,后任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教员,1914年辞职赴北平任教育部编审,与鲁迅同事,1916年兼任北平高等师范学校手工图画专修科国画教员,俞剑华为其学生,1919年专任北平美术学校及美术专门学校国画教授,学生俞剑华第二年亦进入该校,师生成为同事。1922年应日本画家荒木十亩和渡边晨亩的邀请赴日参加东京工艺馆举办的“中日联合绘画展会”,并带去了吴昌硕、齐白石、凌文渊、陈半丁、王梦白等国内知名画家的作品。齐白石的作品经陈师曾极力推广与举荐,开始受到中外画坛和文化界的广泛关注,获得较高评价。
　　陈师曾与鲁迅的关系较为密切,早在鲁迅就读南京水师学堂之时,两人即已相识,后两人同船从上海赴日留学,就更为熟识。1909年陈师曾为鲁迅第一本翻译的小说集《域外小说集》设计了封面,题写了书名。此后两人同期在国民政府教育部任编审,因之交往更加密切。《鲁迅日记》中多处记录两人互相往来,请陈师曾为之作画、刻印。1933年,在陈师曾去世十年后,鲁迅编印《北平笺谱》时,选入陈师曾多种作品,他在序言中说:“义宁陈君师曾入京,初为镌铜者作墨盒、镇纸俾其雕镶,既成拓墨,雅趣盎然。不久复廓其技于笺纸。才华蓬勃,笔简意饶,且又为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诗笺乃开一新境。盖至是而画师梓人,神志暗合,同力合作,遂越前修矣。”
　　齐白石画作在日本展出时极获陈师曾举荐,始为世人所喜见。陈师曾与现代画家关系最切、影响最深的莫过于齐白石。1917年55岁的齐白石成为“北漂”,无依无靠,其画作风格并不为时人所识,但他认识了陈师曾,在陈先生的点拨、引导下,画风转变。《白石老人自传》中写到:“我在琉璃厂南纸铺,挂了卖画刻印的润格,陈师曾见着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来访我,晤谈之下,即成莫逆。……师曾能画大写意花卉,笔致矫健,气魄雄伟。在京里很负盛名。我在行箧中取出《借山图卷》,请他鉴定。他说我的画格是高的。但还有不到精湛的地方。题了一首诗给我,说:‘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陈师曾的学生俞剑华说,初到北京,齐白石的画,欣赏者少,反对者多,后来仍然由于陈师曾携带画品到日本举行画展,始一举而轰动中外。两人展出作品统都卖去。法国人在东京选去两人作品,参加巴黎艺术展览会,日本人想将两人作品及生活状况拍成电影。齐白石作诗记之:“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挣夸。平生羞杀传名姓,海外都知老画家。”此后,齐白石的画作一日一涨,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齐白石说:“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两人互相提拔,点拨迷津,画作日臻成熟,成为画坛双星子,齐白石有诗为证:“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亦师亦友,可谓典范。
　　陈师曾不仅与鲁迅、齐白石结为知己信友,从1913年到1923这十年间,是他在艺坛上最活跃的时候,也是艺术比较成熟的时候。俞剑华说,这时北京的金石书画家如陈半丁、金城、姚茫夫、胡佩衡、萧俊贤、王梦白、齐白石等,都与陈师曾或为北京美术学校的同事,或为画坛知己。彼此时常往来,或赋诗唱和或挥洒合作,砥砺切磋,获益良多,故艺术空气极为浓厚。
　　陈师曾英年早逝,艺坛为之震惊,1923年9月,北京文艺界在江西会馆举行追悼会,挽诗挽联数百件,并展览遗作。梁启超发表沉痛演说,认为陈师曾之死系中国文化界的大地震。齐白石更是悲痛欲绝,他说:“我失掉一个知己,心里头感觉异常空虚,眼泪也就止不住流了下来。我做了几首悼他的诗,有句说‘苦君归去太匆忙,朋友寥寥心益伤。’‘君我有才招世忌,谁知天亦厄君年。’‘此后苦心谁识得,黄泥岭上数株松。’”
　　陈师曾著有《槐堂诗钞》《染仓室印存》《陈师曾先生遗墨》以及俞剑华整理的《中国绘画史》《文人画之研究》等著作。俞剑华搜集论文、讲稿、题画诗词,以及挽联挽词、《朽画赋》等资料编为《不朽录》,吴昌硕题陈师曾遗墨有“朽者不朽”四字而名之。
　　需要提到的是,陈师曾先生之高徒俞剑华乃济南人士,1895年6月生于府城根下,1912年入山东省立第一中学读书,长于古汉语及中国画,1915年9月考入陈师曾任教的北京师范高等师范学校手工图画专修科,从陈先生学画,毕业后回济任山东省立第一中学、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山东美术学校国画与国文教员。之后转投北京美术学校,与陈师曾先生同校教书,并成为其助手。1949年之后任教于南京艺术学院等高校,在绘画、中国美术史、美术理论、美术教育方面建树颇多,著有《中国画论类编》等著作,对我国现代美术教育事业贡献巨大。尤其对老师陈师曾身后著作的整理光大,俞剑华不遗余力,编写了《中国画家丛书·陈师曾》,以及前述《中国绘画史》,尽力、尽理,重情重义,弘扬业师艺术精神,博得业内高度赞赏。他对老师之评价尤高:“师曾先生诗文书画刻印及道德品质,无不具有大家的才能,惜以年仅中寿,未能大成,实属近代美术界的损失,但就其已有的成就,已能跻于历代著名画家行列而无愧。视学生辈之老大徒伤,一事无成,何啻霄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