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和被忽略的人

齐鲁晚报     2020年11月09日
  □钟倩

  很多时候,月光很近,但月亮很远。比如,女词人叶嘉莹女士,以她与诗词相伴一生为原型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上映,影片中形容她为“意暖神寒”;比如,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张炜在《斑斓志》一书中以“斑斓”二字概括他的深邃复杂,这俨然是诗人与诗人的生命和鸣。
  “意暖神寒”与“斑斓”,都迤逦出高远而绵长的精神境界,这种境界,说到底就是一位诗人是如何度过苦难的。叶先生不必多说,纪录片中就能直观体现,苏东坡离开我们914年了,如何去走近他继而读懂他呢?
  俄罗斯著名作家托尔斯泰的女儿在《父亲》中写道,“我们觉得托尔斯泰朴质无华,可是在这朴质无华之中他又异常复杂;我们觉得他很坚强,可是他又柔软如蜡。他像他的外祖父沃尔康斯一样性情暴躁、严峻,同时他又慈祥、宽厚。他高傲,自尊心很强,但是他又十分顺良,甚至自我谴责,自我贬抑。但是像根红线一样贯穿他一生的主要品德却是博爱,崇高的爱,对自然、人类和动物的爱,以及这种爱所产生的温和与善良。”
  苏东坡也是如此,他不是扁平人物,而是立体人物。他上任后亲力亲为,施粥赈灾,兴修水利,考察水情时甚至隔开一米就插一根竹竿,认真严谨到无以复加;他顽皮起来又像个孩子,和王安石斗智斗勇,与佛印比拼禅机,见刘贡父鼻梁受伤即兴作诗,“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梁”,叫人莞尔。他的复杂,他的特异,对应着我们的狭隘和浮浅。他的人设越是高大全,越容易形成强大遮蔽,从而导致诗人本真的流失。以前读苏诗,我习惯性地把他的诗作当成自传,他竹杖芒鞋逍遥游,诗酒交友乐天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似乎无所不能,却独独忽略了诗作之外的杂文,即策论、奏议、诏诰等。相比之下,后者是艰涩的、难懂的、小众的,远远不及诗词的传播力和影响力。但是,后者恰恰蕴藉东坡的心志,最能体现苏东坡缜密的思路和家国的情怀。如张炜的鲜活解读,“人们常常将浪漫情怀与缜密理性及务实精神作对立观,是一种莫大的误解。没有理性的枝丫,浪漫的绿叶就难以丛生茂长。我们只看到这棵强旺的巨树庞大丰满的形状,像青烟一样喷薄而上的气势,却忽略了内在的决定力:它有坚强的骨骼,粗壮的身躯,更有深深扎入泥土的根脉。那些游走于地泉和砺石的生命脉管是如此强韧、发达和深刻。”
  凡是杰出伟大之人,往往在困境中不自觉地完成一种蜕变。乌台诗案后,苏东坡被贬谪至黄州,他给居所起名“雪堂”,连四壁也绘制成漫天雪景,筑屋耕种,锄草浇灌,紧握双拳,满把胀痛,并给自己起名“东坡居士”,这无疑是一种心灵自证;后来,他的苦难抵达了制高点,流放到蛮夷之地南海,住无居,食无肉,交无友,甚至随时面临杀身之祸。他早做好了死的准备,“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知之,免忧。所要志文,但数年不死便作,不食言也。”每回读到这里,我几度落泪。我无法想象他是怎样咬紧牙关,又如何放下自尊去接受土著的帮助;我无法想象他怎样煎熬度日,在衣食无着的情况下完成三大著述,指导儿子抄写史书,带着“乌嘴”听当地人讲故事。但是,我能够触摸到他的觉悟时刻——苦难悄然降临时,总会为时间按下“静音键”,为心灵装上“探测器”,使人变得清醒、敏感、多疑,也伴有持续的思悟和忏悔。
  对苏东坡而言,他会反思自己的强恨自用,趁笔快意,也会回想仕途不满、群僚黑幕,无论外部环境怎样变幻,都没有浇灭他心底的君臣情结和报国志向,都没有改变一个主动进击者的生命姿态。这正是他的“异”,就像他的自我定位,“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傍石,尽是补天余。”似乎,这块补天巨石,从老家眉山出走的那一刻起,就从上天那里领受到一份神圣使命;经过冶炼,考验,打磨,登上官场的一席之位,但很快又被无情地抛掷到荒野之中,沦为一块蒙尘的弃石。大起大落的转折,最是折磨人心,最能内耗生命,但凡挺过来的人,毫无例外都是通过内在机制抵达一种平衡状态。譬如,女词人叶嘉莹,先后经历丈夫入狱,女儿女婿车祸,她以诗词为拐杖,于孤立无援中绽放“弱德之美”;文学家木心,当年狱中用受伤的手指在纸板上弹钢琴,并“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对于苏东坡,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效仿陶渊明田园牧歌式生活,脚踩泥土,腰系大瓢,头戴斗笠,迎风沐雨,边劳作边低吟,依旧未曾改变自己的执拗本色——他的执拗里,有大儒的君子之器,有诗人的豪放婉约,有苏氏的家学血统。回到自然,看见人性。张炜剖析认为苦难对苏东坡是一种正面帮助。最终,这块弃石散发出月亮一般的光芒,成为“无用之用”。相隔几百年,我们或多或少能够感受到这种光晕的温度,但是那个光源很难找寻到,只能一点一点地去接近,这正是现代人面向古人和通往未来的生命功课。
  苏东坡自有其过人本领,但也有至暗无助;苏东坡自有其觉悟时刻,但也有隐秘之痛。正因为他的不完美,我们才会不断追索和抬头仰望。其实,怎么理解苏东坡,就是怎么理解另一个自己。发现被误读的苏东坡,亦是看到被遮蔽的自己;找寻被忽略的苏东坡,亦是开掘自己的潜能和心海。可是,我们真正能够做到多少呢?我想,并非希冀人人都能追得上诗人的步伐,只希望能在绝望无力时在黑暗中喊出一句“千里共婵娟”,在低谷落魄时依然不忘“小乔初嫁了”,在痛失尊严的时候能够保留最后的坚持,这才是生命本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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