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屋

齐鲁晚报     2020年11月18日
  去年夏天,连续几天的大雨,把老家房子的院墙泡塌了。父母怕年久失修的古屋再有什么地方坍塌,会伤到人,索性重新翻修了一遍。至此,郝家的古屋,一点原来的模样都没有了。
  少时,祖父总喜欢给我讲古屋的来历,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我从他的讲述中,勾勒出了古屋最初的样子:它是曾祖所建,在村子西北的洼地处,是只有两间屋的土坯房。祖父兄弟三个,他成家时两个弟弟还小,为了不增加曾祖的负担,祖父决定另起炉灶,东拼西借在村子最东头重建了三间土坯房。于是古屋完成了从西到东的第一次变迁。
  在我生活过的那个村庄,“郝”是个大姓,居住也比较集中。古屋的第一次变迁,使我们脱离姓氏大群体,周围的邻居有的姓田、有的姓梁、有的姓王,我们成了那一片独一无二的郝家。
  郝家古屋建成以后,日子却没有变好。祖父说那时候父亲和叔叔姑姑们还小,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和偿还建古屋欠下的债,他和祖母付出了比别人多百倍的辛劳。这份辛劳我没办法亲身体会,却从父亲讲述的事中体会一二。有件事我一直不能释怀。祖父去亲戚家做客,发现亲戚准备了两种不同的酒,好酒给其他客人,孬酒给他,三巡酒后,亲戚似醉非醉地说:“老郝,等你把欠我的钱还清,再喝这个好酒。”少时听这件事只觉得气愤,和父亲嚷着,以后和这家亲戚老死不相往来,父亲总是笑我还是孩子。后来长大一点再听,便是切身的痛和奋发的力。祖父是个要强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出门都是白衬衣黑裤子,头发洗得干干净净,腰板挺得直直的。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的他以怎样的苦楚和压力挺过那段日子。
  郝家古屋见证了一切。它看到祖父因为几年没黑没白的劳作,积劳成疾,切掉了半个胃;它看到两个姑姑不忍父母过度劳碌,中途退学;它看到父亲高考失败,备受打击,却在祖父的鼓励下考取了公务员。那段日子,因为受着祖父“只要勤快就过不孬”的信念影响,郝家落魄却未曾落败。
  后来,随着父亲、叔叔和两个姑姑都长大成才,祖父不仅还清了债务,还将郝家古屋从毛坯房改成了砖瓦房,并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建了三间,分给父亲和叔叔。从我记事起,那时候的郝家古屋就是周边最好的房子,它装满了我整个童年的记忆。在那里我看着两个姑姑学会用玉米皮编坐垫、手包、书包,还教会了周围的姑娘;看着一家人采桑喂蚕;看着父亲买了自行车,给姑姑们买了手表,给祖父祖母买了衣服。
  那时候的祖父,给了我最多的欢乐。他陪我在涨水时去水库边偷偷钓鱼,当主人从对岸划船来追我们时,我们便使劲地跑,看到他的胡子一翘一翘,我总会想明天再来吧,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啊。他陪我在大夏天拿面筋粘知了,回来剁得碎碎的炒辣椒,看到我辣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往我嘴里塞一把用蜂蜜炒的薄荷叶。我跑遍了几个桑园,将所有的枯桑叶碾碎装在玻璃瓶里,回家混在他的茶叶里,看他气得胡子颤,就躲在门后哈哈笑。祖父的爱和言传身教,对我的影响深远而绵长。
  后来,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我随父母离开了郝家古屋,到了陌生的城市,认识了许多陌生的人。那时最快乐的就是每年寒暑假回古屋,和祖父他们在一起,和儿时的玩伴在一起。
  可是,闰土总会长大,故乡也在不断变化。高中以后,因为住校,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郝家古屋更是很少回了,那是我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因为我没有注意到,祖父真的老了,我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离开我。
  那时全家人都瞒着我,以他们的方式保护我,可这却成了我心里解不开的结。从此,我再也没有回过郝家的古屋。再见就是今年父母翻修以后。走进院子,闻到那股泥土混合着潮湿的霉味,记忆就翻江倒海地涌出来。它变了模样,却还是它。这让我释然,也原谅了自己。
  史铁生说,地坛历尽沧桑地等待了400年,似乎只为了等他。郝家古屋也是如此。它历经三代主人,在变化中传承着不变的勤奋、倔强和希望,让我踏上这片土地时,心里就会平静和舒坦。不管它变成什么样子,总有一棵枯树、一段废渠,甚至一阵迎面而来的风可以轻易勾起一段似水年华。
  随郝家古屋一起变模样的,还有我生活过的那个村庄,就是那个从南走到北、从东逛到西,不加上田地,都没有我的大学校园大的村庄。现在的它还是那么小,却比以前热闹了很多,我错过了它房屋林立前的衰败,也没有陪它走过寂寥,好在它也自有主心骨,一步一步扎实走到今天,越来越美丽和大气。
  前尘隔海,古屋还在,听听那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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