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城市的内部流浪

齐鲁晚报     2020年11月25日
  我到济南生活正好满二十年。二十年里,只是间或因为出差、回老家过节或休假才离开几个月。其间搬家六次,在一个地址居住最久是三年。搬来搬去,没离开济南这个江湖,只不过摊开地图时圈掉一个个住址,像一只驿动的小鸟进行它的内部流浪。
  不挑剔地说,我颇喜爱济南。但严格地审视,直到现在我仍在努力适应它。
  二十年前,来济南的第一天我就惘然了。当时是一个人拎着大大的牛仔包去省电台报到,脚跟还没站稳,就发现随身带的那点盘缠钱不见了,我站在电台门口就哭了起来。这已够不幸的了,谁知夜里更惨:住到电台给租好的那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前半夜是夜风吹得窗户噼啪作响,后半夜又下起了雨,我的眼前便有鬼怪精灵纷纷上场,怎么努力都睡不着,整个夜晚愣因惊惧变成了一部《聊斋》。现在想来,这应该是我行走江湖的第一份“见面礼”吧。
  在电台工作两个月,总觉无从适应。如何努力都找不到亲切感,渴望有一个朋友,却总是不能谈心事。我相信不是故意,只是存在于彼此之间的差异太根深蒂固,以至于无法交融。我活得孤单,失去了快乐的能力,仿佛21岁以前的生命是一场梦,父母亲人都是梦中人。我在原该欢乐的年华成熟起来,那是躲入稿纸以后的事。常常虚构不同的人物,在稿纸上排山倒海地向它倾诉,有时跟随文字到无人的海边赏月,有时跟随书里的人物展开奇异的人生之旅。我不知道这就是写作的萌芽期,只知道它使我省略去寻一个愿意聆听我的现实中人的繁琐。
  换住到人声鼎沸的大杂院后,不再害怕一个人的夜晚,渐渐感悟到人群中的寂寞,绾心之人携手同行,也只能送到巷口。天黑下来,落雨路滑的小巷弄,都是自己的曲折感受。记忆中清晨6点多,最先叩响我梦境的每每是“江米热粽子”的声音,简短的女中音。通常,我在床上听见这些,虽然不见得马上去买,但她的叫卖声让我产生一种幸福的幻想,仿佛一睁眼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柔软、温热、可吃的,包括面包似的棉被,以及大花卷似的枕头。
  至于卖西瓜的,总在中午时分出现。盛暑里独自作文,旧绪已理,新稿未成,一声高过一声的“西瓜,沙瓤的西瓜”,在炎夏之中透着寂寞。写稿人与卖西瓜者同等卑微也同等高贵。“稿子,热稿子”,总在一边悄悄地臆想,像刚炸出的油条一样有着滚烫情感的稿子,有没有人买呢?
  从此晨坐静读,与季节同等脉动。庭院日夜使我变成沉默的人。动用目光与唇舌测量到的世界,不比闭目噤声感受得多。也许,孤独才能使人洗尽铅华,把轻薄的风景一眼看穿,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的内心。
  在大杂院住了三年,离开的那天,我已经蜕了旧有的壳。
  早春的清晨或初秋的黄昏,沿着新家后面的山坡小巷慢慢踱步,有树荫在两边郁郁葱葱地撑着。我慢慢地走着,什么也不想,偶尔学习一下麻雀的步法。有时刚拐到自家那栋楼前,遥遥地看见自己的衣服晾在阳台上,刹时有些恍惚,不可置信它们曾贴近我的肉体,随我沾染市尘。客居的日子里,从前走过的街道、等过的人、心动的眼神和温暖的耳语都被清水洗净了,以至于我遥望自己的衣服,记不得沾染过喜悦还是悲哀。悲喜的故事在我的心底里,有时跟不曾来过没什么差别。傍晚下班归来,有情侣当街亲热,每每熟视无睹。但看到一对老夫妻手牵手提着一把青菜一条鱼从菜场出来,一颗心就忍不住恻恻地痛了起来,一鼎一镬里有着朝朝暮暮的亲情,我向往这样的晚年。
  每当行经不眠的雨夜、飘雪的窗前,回忆总叫我偷偷抹泪,仿佛我是唯一远离亲人的那片霜叶。喜爱南唐李煜的《渔父》:“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万顷波中或人类的江湖,埋藏在路中的自由是等量的。就个人的生活线圈而言,我显然已适应这样的江湖行走:每天埋首书稿间,为别人孜孜不倦做嫁衣;居三室一厅,传统的节日里跟家人一起吃合家欢饭;每天陪十三岁的女儿做作业、上网课,为她精心烹制三两佳肴;夜深人静时自己捧着电脑,一边码字一边饮茶;什么也不写的时候,就翻看闲书,直到上下眼皮打架。
  人生本是一场温柔的行走,很多时候不只是为了远方,而是为了一颗心在跨越万水千山后,呈现生命的真性情。
  半是故乡人,半是济南人。也许我会继续停留在这儿,也许会走向更广阔的江湖,但忘不了济南这个城市,它收留我的灰败青春,允许我把梦打造成黄金。至今这个城市留下我六处蜕变的烙印,并且有继续增加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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