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的善良与看不见的烟火

齐鲁晚报     2020年12月16日
  □钟倩

  年终岁尾,总有一些感慨在心头翻动。回望这极为不平凡的一年,有一幕场景令我念念不忘。深秋时节去山里,刚一下车我就看到满地黄叶铺就的金色地毯,嘎吱嘎吱踩过,就像走过四季,那密密匝匝的金黄使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而后化作蝶翅飞飞泛泛,美得令人窒息。大自然原来是这般慷慨与温柔,我不禁赞叹。那是爸爸去世后我第一次出门,置身山间小路,被浓浓秋意包围,我内心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感恩,眼前即永恒,如是我闻,如是我见。
  阅历的加持使人智慧,疫情的考验又让人敬畏。似乎,只有逼人的困境才能把人推到生死面前,将恩怨、是非、黑白、善恶等统统打回原形,暴露出本真的一面。迟子建长篇小说《烟火漫卷》中,吸引我的倒不是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而是一只受伤被收留的雀鹰。迟子建的精神谱系中,从来不缺少动物与自然的底色,这只雀鹰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是猎鹰奥木列,在《候鸟的勇敢》中是保护区里的大鸟,因禽流感被隔离的局长蒋进发,对保护区所有候鸟承诺,只要不传染给他禽流感,他就会增加人手保护,让它们摆脱被杀戳的命运。在这部书中,雀鹰是黄娥丈夫卢木头的魂灵,亦是所有善恶交锋人们的象征。很多年前,刘建国在火车站弄丢好友于大卫和谢楚薇刚满周岁的儿子铜锤,从此他背负罪恶踏上找寻铜锤的漫漫征程,耽误了结婚,熬白了头发,他长年驾驶“爱心护送”急救车接送病人,途中结识了病号翁子安和找上门来的黄娥。黄娥是循着刘建国寻人启事找来的,她觉得他心地善良。想把儿子杂拌儿交给他,然后自己赴死,为死去的丈夫卢木头赎罪。翁子安呢,他出院回家,固定司机就是刘建国。人物错综交织,编织复杂网络,黄娥非但没死成,娘俩儿还住进了刘建国姐姐刘骄华在榆樱院的旧房子里,经历车祸出院后,阴差阳错与翁子安坠入爱河。而刘建国在停止寻找铜锤之时,从于大卫那里意外得知自己原是日本遗孤,并非父亲刘鼎初亲生。那只被黄娥从阳明滩大桥上救下的雀鹰,成为这一切爱欲纠葛的真实见证。
  雀鹰是故事的灵魂所在。小说中有两句话足以证明,“无论冬夏,为哈尔滨这座城市破晓的,不是日头,而是大地卑微的生灵。”“无论寒暑,伴哈尔滨这座城市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尘中唱着夜曲的生灵。”从人类学与历史学角度看,人也是大地上的生灵。因此,迟子建笔下的雀鹰与人类同等地位,有血有肉。以雀鹰之眼,揣度都市男女,映照人性之光。那么,什么是人性?罗贝托·波拉尼奥曾写道:“也许您可以说:一切都在变化。一切当然都在变化,可犯罪的典型没变,同样,人类的本性没变。”而马克思在给阿尔诺德·卢格的信中说过,“人类要使自己的罪过得到宽恕,就只有说明这些罪过的真相。”不得不说,人性进化得很慢很慢,每个人都是戴罪之身,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是。刘建国心地纯善,他开救护车遇到困难的人可以少收费甚至不收费,宁愿每月自己往里面搭钱。但是他也有忏悔时刻:当年他爱上同是知青的音乐老师张依婷,恋情无果告终,他一时情绪失控亵渎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从此他怕见月亮和狗。黄娥吃苦能干,乐善好施,当小鹞子死在塑胶跑道上,她甚至要向有关部门讨个说法,对于榆樱院里的老少,她从来都热心相待,知道小刘和胖丫演二人转,她从市场上淘来一块手帕,虽不值钱,但毕竟有情有义。但是,这些无法遮蔽她的罪状,当年在哈尔滨开游艇送客时偷过腥,后又把丈夫活活气死。而翁子安的舅舅,也就是有钱的煤老板,他罹患喉癌之际,真相大白天下:翁子安就是刘建国苦苦寻找的铜锤,当年就是他在火车站偷走铜锤。他深知自己有罪在身,给刘建国一笔巨额赔偿费被婉拒后,他听从翁子安的建议,为湿地保护项目捐助了一笔钱,也是替黄娥对大自然做出的许诺。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刘骄华,从监狱退休后她密切关注服刑人员出狱后的生活,在她的积极帮助下,为这个群体开了一个叫“德至”的夜市,让他们很好地融入社会。就在她忙于公益事业时,孰料做考古研究的丈夫精神出轨,她万念俱灰,破罐子破摔,穿上沾有初吻的布拉吉出去买醉,事后丈夫被她帮助过的出狱者一顿痛打,搞得她无所适从。因为工作性质,她自以为看惯人世间的罪行,退休后她惊讶地发现,“虽然富有爱心和公德心的人依然广泛存在,但自私自利的冷血者却比过去多了,虽说他们未触及法律的红线,但小恶小坏、小奸小诈、小阴小损、小谈小占、小抢小夺的人,在她随意的接触中,并不少见,这与她少时记忆的哈尔滨,是那么不一样。”这就是人性的灰色地带——被我们往往忽略的地方。很多人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即好人与坏人”,这种不自觉的偏见会形成一种自动遮蔽,使人丧失对生活的感知和对生命的惜福。迟子建多次写到瘟疫、触及人性,她的书写正是一种纠偏或还原,我把这种人性审美视作“换韵”。追溯而上,从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到曹雪芹对封建体制的痛批,再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一脉传承,蕴含心灵的证悟和生命的忏悔。像刘建国、黄娥、刘骄华、刘建国的舅舅等,都是这样双重矛盾的人,其实我们自己也是——善恶激烈交锋,带有灵魂双音。合上这本书,我想起《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阿廖沙的一段独白,“阿廖沙站在那里,看着,忽然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拥抱大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他这样抑制不住地想吻她,吻个遍,他带着哭声吻着,流下许多眼泪,而且疯狂地发誓要爱它,永远地爱它……他渴望着宽恕一切人,宽恕一切,并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一切人,为世上的万事万物请求宽恕,而‘别人也同样为我请求宽恕的’——他的心灵里又回响起了这句话。他时时刻刻明显而具体地感到有某种坚定的、无可摇撼的东西,就像苍穹一般深深印入了他的心灵。”我想,这就是善良的力量。每个人都欠自然一个道歉,同时也欠自己一个忏悔。
  生活处处烟火漫卷,但是从不缺少美好,已经发生的或正在发生的,都蕴藉触手可及的美意。庚子之年让我经历很多,也失去很多,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这不啻另一种获得,以及幸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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