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做得最熟的时候

齐鲁晚报     2021年02月01日
  □薛原

  对作家吴伯箫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中学语文课本里的《记一辆纺车》上,把吴伯箫归入延安抗战作家的行列,并没有把他和青岛联系在一起。学者子张撰写的《吴伯箫编年事辑》(中华书局2020年版)颠覆了我之前的阅读印象,青岛可以说是吴伯箫青年时期人生转折的一个拐点:1931年春天,在北平师范大学即将毕业的吴伯箫来青岛,时年25岁的他在青岛女子中学担任了训育主任兼英语教员,结识了时年20岁的初三女生郭静君——1936年她与吴伯箫在济南结婚,后来又跟随吴伯箫去了延安。1931年暑假前,吴伯箫又回北平师范大学参加毕业考试,进行教学实习,结束了大学生活。与郭静君由通信而建立恋爱关系。这期间,吴伯箫在文学上也崭露头角,他的散文已刊载在《京报》《晨报》《新生》《努力周报》上。
  1931年的夏天对吴伯箫来说,站在人生的转折线上,《吴伯箫先生编年事辑》还原了当时的相关文献记录:1931年7月20日,第12期《国立青岛大学周刊》报道:“山东省二十年度考送国外留学留学生,已订于本年8月10日在济南举行,教育厅何(思源)厅长为慎重起见,特聘国内著名学者为招考委员会委员。”结果,吴伯箫考山东省公款留英的名额以第二名未被录取。
  吴伯箫晚年回忆:考省款留英,英文试题一篇作文而外,要英译杜甫举进士不第在齐赵一带漫游时写的那首《望岳》。他英文系刚毕业,翻译起来总可以凑合。但在社会学的考题上却出了岔子。他是用社会科学的理论观点回答的。监考傅斯年站在他的考桌旁边大声说:“这样答,在你也许以为是对的,但我要的是另一种答法。”结果录取一名,吴伯箫的成绩是第二——这是几年之后,他在山大省教育厅管留学生工作的时候翻档案查到的。未能考取公费留英,在这年9月,吴伯箫再次来到青岛,担任青岛《民国日报》的副刊编辑并兼任青岛大学教务处事务员。《国立青岛大学一览》记载:“吴伯箫,山东莱芜,国立北平师范大学毕业,教务处事务员,二十年(1931)九月(到校)”。
  当时,吴伯箫首选并不是青岛,本来他是准备到济南女中教书,但因为“赌气”来了青岛。吴伯箫在《自传》里说,“原答应到济南女中教书,赌气不去。回青岛找秦亦文(市党部委员),趁民国日报改组任副刊编辑,兼青大教务长室办事员。”吴伯箫回忆:“编辑两个半月的报纸副刊,联系一些新露头角的诗人、作家:李广田、臧克家、李辉英等,曾梦想以写作为业,挤进他们的行列。结果针对‘不抵抗’才写了一篇《黑将军挥泪退克山》,报馆就被日本浪人放火焚毁了。从此黑云压城,直到‘西安事变’,六年没见过晴天。”
  对于自己在青岛的生活,吴伯箫说:“自己在青岛大学(后改为山东大学)当了三年职员,拜识了闻一多、洪深、老舍,也跟王统照、孟超、李同愈等交游。坐办公室的空隙里跟着他们写点短文。约有半年的时间,曾三五熟人定期聚会,各带小说、诗或散文,大家传看品评议论。相约不吹捧,倒免不了吹毛求疵;也不自惭,自卑,说自己的作品不好(为什么不尽量往好里写?),但争取彼此推敲。这就自然形成了鞭策与鼓舞,各自拼命下功夫,互争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聚会时的一点点进步。都作他山之石,切磋琢磨。”
  吴伯箫在青岛与闻一多、王统照等人交往密切,但这些文人们对青岛的人文环境并不满意,例如1932年6月9日,闻一多致信吴伯箫:
伯箫先生:
  我们这青岛,凡属于自然的都好,属于人事的种种趣味,缺憾太多。谈话是最低限度的要求,然而这一点便不容易满足,关于这一点,我也未尝没有同感。我是星期一三五整天有暇,随时来我都欢迎。
  即候文安  
    闻一多
       六月九日
  也正是在1932年,吴伯箫先生在青岛大学由教务长室转任校长室职员,与家在青岛的王统照结识。王统照对吴伯箫的影响很大,吴伯箫后来在《怀剑三》一文里记述:“记得二十五年前,像一个学生就教老师,我开始认识你,你那样厚道,谦逊,平易近人,使人一见如故。在青岛观海二路你的书斋里,我们不知道一同送走过多少度无限好的夕阳,迎接过多少回山上山下的万家灯火。你写好了《山雨》,我以初读者兴奋的心情,一气读完;写读后感,把《山雨》跟《子夜》并论:一写中国农村的破产,一写城市民族资产阶级的败落。我称1933年为‘子夜山雨季’”。
  在青岛时,吴伯箫常去的除了王统照在观海二路的小院,还有离大学校园不远的老舍的住宅。吴伯箫晚年回忆:当年在青岛,老舍是大学文学教授,而他是文艺学徒。他比老舍小六岁,在老舍滨海的书斋里却是常客.老舍住房进门的地方,迎面是武器架,罗列着枪刀剑戟;书斋写字台上摊着《骆驼祥子》的初稿,一武一文,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在他看来,论仪态风度,老舍偏于儒雅洒脱:谈吐海阔天空,幽默寓于严肃。
  1933年初夏,吴伯箫入住山东大学校园后面学校盖的房舍,自名“山屋”。吴伯箫在他的散文《山屋》里记述:“搬来山屋,已非一朝一夕了;刚来记得是初夏,现在已慢慢到了春天呢。”对吴伯箫的住所,臧克家晚年回忆说:“伯箫的住处,就在我们宿舍的身后,在一个小土坡上新盖了两间小土房,起名‘山屋’。‘山屋’,门北向,外间墙上挂一幅中堂。伯箫下班后,在这里写作,读书。这‘山屋’很幽静,也很孤高,他的不少作品在这儿产生……‘一多楼’原与伯箫的‘山屋’隔街斜对,不过二百步远。今天,一堵高墙不可逾越,举目不见‘山屋’,它已化身高楼冲天而去了。”根据这段描述,吴伯箫的“山屋”所在的位置就是在青岛红岛路上与老山大校园里的“一多楼”隔街斜对相望,今天那里已是成片的宿舍楼——冠名“书香家园”。
  1934年底,吴伯箫选择离开了青岛,赴济南乡村师范学校任教。吴伯箫之所以离开青岛,是因为1934年暑假后,他由校长室调到了教务处注册科,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心里有点不高兴”。正好济南乡村师范的新任校长约请他去任职,他便选择了离开。对青岛时期的文学写作生活,吴伯箫晚年回顾说:“那时不自量力,曾妄想创一种文体:小说的生活题材,诗的语言感情,散文的篇幅结构。内容是主要的,故事,人物,山水原野以至鸟兽虫鱼;感情粗犷、豪放也好,婉约、冲淡也好,总要有回甘余韵。体裁归散文,但希望不是散文诗……”他在青岛,写下了《岛上的季节》《山屋》《野孩子》等散文,后来收入他的散文集《羽书》中。用吴伯箫的话说,“那些篇目出世是我的梦做得最熟的时候”。
  吴伯箫去济南后,仍与青岛藕断丝连:1935年暑假,吴伯箫在青岛与老舍、洪深、王统照、臧克家等人联合创办《避暑录话》,第一期刊载了吴伯箫写济南北郊风光的散文《边庄》。吴伯箫晚年回忆:当时由王统照、老舍带头,借《青岛民报》的篇幅,编了几期《避暑录话》。刊名是洪深起的,意取双关:一避溽暑,二避炎威。以文会友……“五十年后追忆,皓首指点,克家和我,两人而已。”寥寥几期的《避暑录话》也为那个年代的文人与青岛留下了一份文化“孤证”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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