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年味就是停下来的味道,就是减速慢行的时光。细细品咂,甘甜如糖,又略带忧伤,有一种“鸡蛋清一样漾在心里的美好,满月一样圆在心里的美好”。
　　年是藏在孩子眼角眉梢里的甜蜜,年是躺在乡间弯曲小路上的乡愁,年是住在所有人心窝里的春天。过了农历小年,时间的脚步就明显放慢,一寸一寸地走着。黑虎泉附近挂上了大红灯笼,商超店铺上新了牛年饰品和福字春联,走过曲水亭和百花洲,远远望见居民住家晾晒的腊肠,有人挽起袖子,拎着水桶在一招一式地擦玻璃……看着看着,内心的感念从四面八方涌出,竟把我的泪水带了出来。
　　每增一岁,我就会对过年生发出新的感触。小年前,东边邻居大姨出院了。出院那天,大叔激动得饭也不吃了,电视也不看了,眼睛里蓄满浑浊的泪水。他半身不遂卧床,需要人照顾,儿子上班早六晚九,插空跑回来给他做做饭。老伴住院一个月里,他多次掉泪,无声的泪水惹出浓稠牵挂。好几次,他自己努着劲儿挪动椅子下床,有一次就给重重摔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呜呜地说,“我要锻炼!我要锻炼!”他不过是想好起来,不让老伴牵挂着。大姨出院后,挪椅子的响声不再,电视机的声音如昔,他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看到这一幕,我不禁百感交集,想起电视剧《没有过不好的年》里蒋奶奶含泪哽咽吐出的三个字:“人齐了!”一家人的心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团圆。
　　这个春节,我注定饱受煎熬。屈指算来,爸爸离开我已经218天。任何关于“年”的字眼,似乎都能触痛我的心弦,我甚至不愿看手机,但又不得不佯装坚强。午后读张爱玲的《小团圆》,讲九莉和之雍的爱情,当读到“等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了,等他回来三美团圆”,我的心头一动,顿悟到“小团圆”的绵长深意——无论爱情,还是亲情,“团圆”二字都抵不过时间的裹挟或摧毁,但总有些骨子里执着的人,靠精神层面的团圆支撑,活出不屈的姿态和缱绻的浪漫。张爱玲如是,曹雪芹亦如是。《红楼梦》写的就是大团圆,初看繁华与热闹,再看悲凉与苍茫,今看悲悯与忏悔。曹雪芹是深谙生命本质的哲人,他势必经历过一番分离和蚀骨之痛,才会在小说中精妙布局过年场景:贾府的女掌柜忙个不停,“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合办年事”。宁国府男主人也张罗起来,“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类似的盛大场面接二连三,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从黑山庄来送年货的乌进孝,那张长长的账目单子,干果、谷米、木炭,熊掌、鹿筋、海参等,还有贵族子弟玩赏的宠物珍禽……写尽了贾府过年的奢华,也暗示出不久的败落和离散。贾珍怪罪道,“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了!”这与焦大“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异曲同工,指向人性深处的孤独与凄凉。
　　颇有意思的是,写除夕曹雪芹仅一笔带过,“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尽夜不同,年也不曾好生过的。”着墨最多的却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元春省亲是重头戏,字字句句皆是对悲剧性结尾的渲染和铺垫。没有元春就没有大观园,元春的命运直接主宰整个贾府,正如跛足道士和癞头和尚送给甄士隐的话:“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凘凘。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繁华过后一场空,这就是人生的真相——曹雪芹是以物质充盈凸显生命困境,抵达虚无境界,就像张炜先生的解读,“曹雪芹在物质的极限处,写出了精神的无限性；在肉欲的极限处,写出了情爱的无限性。”我由此顿悟,人生何处不团圆?人生又何处得团圆?心若在,情若在,此时此刻,就是团圆,就是千家万户希求的小团圆。
　　无关岁月,只是过年。小时候,一进腊月,爸爸就开始扫尘、擦玻璃、采购年货。有一年,我们在厂里的出租屋里过年,他找来大红纸,裁成条,把窗户边框都贴了个遍,整个屋子都充满喜庆。临近年根几天,筒子楼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剁肉馅声,妈妈剁好肉馅后要分成若干小份,炸藕盒的、包水饺的；包水饺的肉馅又要分出年三十、初五、十五的,计划着吃。印象最深刻的是炸年货。当时家里点的是蜂窝煤炉子,担心油烟倒灌,爸爸把炉子搬到楼下小棚子里,妈妈支上铁锅,调好炉门,开炸。爸爸负责打下手,炸好了就用盘子一趟趟往家里端。望着刚出锅的藕盒、炸鱼、炸肉,我直咽口水,迫不及待地用手指捏起一块炸肉飞快地塞进嘴里,“咝啦咝啦”烫嘴,咬一口直冒油。那边口干舌燥地炸,这边津津有味地吃,待大人炸完收工,我也快吃饱了。剩下的面糊,妈妈炸成小面鱼,我特别爱吃。那时候,家里没有冰箱,炸好的年货依次装袋悬挂在窗台外面。站在窗前踮脚眺望,就能看到对过住户家里也是如此,窗外挂着一溜儿年货,大包小袋的,还有馒头枣糕,那是一家人的年味。除了自家的事,爸爸还热心帮邻居张罗忙年,跑腿买买东西,给腿脚不便的老人干干重活,经常天黑才回家,搞得灰头土脸一身脏,他却乐此不疲。想想那个时候爸爸真是可爱,物质匮乏的年月,能腾出时间帮他人忙年,也是一种幸福。
　　如今,对过住户家窗外悬挂的年货早已不再。几年前老人去世,换了年轻的新房主,每天电脑从深夜亮到清晨,令人怅然若失。倒是楼上放假在家的孩子们,七手八脚帮大人贴福字和春联,又嚷嚷着要放电子烟花。男孩蹦跳着说,“天天过年就好了!”大人应声答道,“快去写作业,过年给你发压岁钱!”这时候,一位穿制服的送货员搬着液晶电视机噔噔噔上楼,后面跟着住户,有人随口问道,“多少寸的?”对方高嗓门答道,“58寸的。今年过年不回老家了,买台新电视,好好过个年!”年味就这样在指缝间停驻,又溜走。
　　原来,年味就是停下来的味道,就是减速慢行的时光。细细品咂,甘甜如糖,又略带忧伤,有一种“鸡蛋清一样漾在心里的美好,满月一样圆在心里的美好”。时光的脚步,一寸一寸地走着、走着,年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