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纪之前,欧洲人认为天鹅都是白色的,但在发现澳大利亚的黑天鹅之后,这个不可动摇的观念彻底崩溃了。由此引出了“黑天鹅事件”一词,专门指代非常难以预测且不寻常的事件,它们通常会引起连锁负面甚至颠覆效应。
　　2020年,一系列“黑天鹅事件”接踵而至,让现实与世界的走向扑朔迷离。《破茧:隔离、信任与未来》是学者施展在波谲云诡的当下所做的跨界思考,在他看来,身处变动不居的大洗牌时代,我们必须突破信息茧房对视野和格局的限制,才能理解真实的世界,进而找到通往未来的道路。

□鹊华秋

大洗牌的时代
呼唤重塑共识
　　新冠疫情、蝗灾、贸易战、油价暴跌与股市异动、TikTok与华为困局……2020年,“黑天鹅事件”频频出现,令“吃瓜群众”应接不暇。当今世界共识不再、意见撕裂的现象,似乎已经常态化,谁对谁错,众说纷纭。
　　施展是外交学院教授、世界政治研究中心主任,亦是社科领域的新锐学者。针对2020年的系列变局,他基于国际政治、历史、中国制造业、信息产业等领域的积淀,写出了《破茧:隔离、信任与未来》一书。
　　在他看来,当今世界的冲突和撕裂,很大程度是源于“信息茧房”。现代社会最大的特点是分工高度复杂和细化,每个人都凭借其专业知识,承担着自己领域内的一个细小分工,但这个领域整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很少有人能把握。一旦上升到全社会层面,问题就更复杂了。
　　现代社会运转机理之复杂,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能力,没有人能清楚地知道它究竟是怎么运转的,我们只是知道它在运转。这意味着,很有可能我们不知道的某件事情,会导致系统性崩溃,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施展指出,有效应对风险的前提,是全社会要拥有共识。一个有共识的社会,虽然也有争论、冲突,但这种争论、冲突是推动社会向前的一种动力。因为,在有共识的前提下,人们的争论首先是基于逻辑的,是尊重知识的,这样的争论能够把事情辩明,具有建设性。
　　反之,如果没有共识作为基础,人们的争论就只是基于个人立场,有些人甚至仅仅是为了宣泄情绪,这样的争论只会破坏秩序,使社会陷入恶性循环。鸡同鸭讲、缺乏共识,正成为今天解决“黑天鹅事件”的最大障碍。
　　《破茧:隔离、信任与未来》以“破茧”为书名,有双重意涵。在大洗牌的时代,一方面,必须突破信息茧房对视野和格局的限制,否则只能活在自己的想象里,无法理解真实的世界；另一方面,既有的治理秩序已经难以应对新的现实,一种新的治理秩序也正待破茧而出。“破茧”是对现实的诊断与回应,也是对未来的畅想与期待。
“黑天鹅”事件
冲击信息茧房
　　共识的丧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公共空间的丧失。
　　过去,人们有许多公共空间。18世纪资产阶级社会中有俱乐部、咖啡馆、沙龙、杂志；到了20世纪,报纸、广播和电视等成为公共领域的媒介。这些公共空间的存在,是社会形成基本共识的前提。
　　在报纸和电视时代,进行公开交往与辩论的人,多半都是熟人或准熟人关系。他们的身份可能同时是父亲、工程师、球迷、彼此的同事等,就算彼此是陌生人,他们还可能拐三四个人的弯而找到关联。多重身份属性的存在,让他们“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所以即便有争论,也会有所节制,保证面子上过得去。毕竟在现实生活中,“杠精”是很难获得朋友的。
　　但是,科技进步改变了一切。今天人们想获得什么信息,不再受制于电视节目播出和报纸出版的时间节奏,拿着手机就可以随时随地搜索、观看、阅读。互联网上的信息铺天盖地,所有信息都在争夺用户的眼球,渴望能够多占据用户的一点时间,多被点击一下形成流量,于是就出现了推荐算法。
　　它可以基于用户的阅读习惯、购买习惯,迅速摸清用户的喜好,给用户主动推荐其最感兴趣的内容。如此一来,每个人的阅读时间都被自己最感兴趣的内容填充得满满的,没有精力再去涉猎其他。与此同时,每个人阅读的内容都不一样,公共话题变得不再公共。
　　这些变化的结果就是,人们不再习惯于与不同的观点共存,而是更愿意待在自己所熟悉、喜欢的信息茧房里,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和谐。每个人都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感受着虚拟出来的岁月静好；就算遇到了观点不同的人,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对方当作敌人,劈头盖脸臭骂一通再把对方拉黑,感觉无比爽快。这种基于个人好恶的网络社交,很能形成广泛的社会共识,只会加剧撕裂。　
　　实际上,信息茧房并不是新鲜话题,对推荐算法、社交媒体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近几年社会上从不缺少质疑和批判的声音,但是似乎没有带来多少实质性的改变。
　　施展认为,随着技术的发展,推荐算法、社交媒体这样的创新必然会出现,而极好的商业效果,使得它们很容易被各大平台广泛采用,成为一种普遍的商业模式。既然这些模式注定要出现,既然我们不可能再回到没有网络的时代,那么“放空炮”似的口诛笔伐就显得苍白无力。真正应当追问的是,如何解决它们所带来的负面效应,突破信息茧房。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换个角度看,2020年的种种困境,或许提供了一种改变的契机。因为“黑天鹅事件”都是巨大的公共事件,具有强烈的公共性。平日里,人们遇到不同观点时,可以直接拉黑不看,但是公共事件带来的普遍性伤害,却不会“躲进小楼成一统”就解决了。
　　今天你站在一旁看热闹,很可能明天受害者就轮到你,昔日的“小确幸”在“黑天鹅事件”面前脆弱不堪。所以施展认为,这些公共事件或许会击穿信息茧房的壁垒,倒逼人们回归社会、寻求共识与合作。
技术飞速迭代
破茧关键在人
　　信息技术产业正在重塑各种传统产业。最近几年,新应用和商业模式层出不穷。
　　比如,过去要开餐馆,最关键的是选好地址,雇上几个好厨师,设计一些好菜品,但是在今天,要想把餐馆经营好,接入外卖平台差不多是第一要务。接入与没接入之间的流水,可能有数量级差别。尤其是在疫情期间,如果没有线上业务,餐馆基本活不下去。而一旦进行线上转型,餐馆经营的逻辑就会发生脱胎换骨的改变。
　　再比如,此前淘宝等电商的出现,已经让传统的商业地产遭遇了巨大困境,近期薇娅、李佳琦等直播达人的出圈,又彻底改变了零售业的格局。直播达人一个人一年直播带货总量达到几十亿元,相当于一个超大规模商场全年销量,薇娅甚至还直播卖出了价值4000万元的火箭发射服务。直播达人掌握着流量,也就掌握并重塑了需求的结构。很多生产厂家不用再去和商场打交道,只要和薇娅、李佳琦等带货主播打交道就足矣,由此引发的变革将在未来深刻影响着社会。
　　更让人“毁三观”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天上不会掉馅饼”等“黄金定律”,在现代社会未必还能包打天下。过去,人的尊严来自劳动,社会价值的创造也来自劳动,而在信息经济时代,每个人都成了产品。商家通过提供免费商品,从用户那里获取各种各样对商家有经济价值的数据,为成功“薅羊毛”窃喜的用户,其实也在被商家薅着。正应了互联网上流传的一句话:“如果你买的产品不需要付钱,那么你就是产品本身。”
　　追根溯源可以发现,新应用和商业模式的出现,实际是以3G升级到4G之后的高带宽催生的移动互联网为前提,并且以移动客户端,也就是智能手机的普及为前提,而智能手机的价值又基于苹果和谷歌这两大操作系统。技术进步重新定义了行业,重新定义了需求,进而重新定义了供给结构,还可能重新定义生产逻辑,种种洗牌在未来只会进一步加速。
　　与此同时,外卖员被算法困住、手机客户端窃取用户隐私、大数据杀熟等负面问题也越发突出。这是因为随着新技术的出现,社会不再是“熟人社会”,而是进入“抽象熟人社会”阶段。这一阶段,网络里的熟人大多只是“熟悉的陌生人”:你认识、信任李佳琦,李佳琦并不认识你。所以,在经济利益面前,带货“翻车”在所难免。当我们都被技术困住,沦为“工具人”的时候,种种矛盾便激发出来。
　　正因如此施展判断,世界已经进入大变革的临界点。社会结构改变,一系列伦理基础、制度设计都得变,而新技术是最近这十几年才出现的,而且它的迭代演化速度非常快,快过了我们在地球上以往见过的任何新技术的迭代速度。
　　特别是推荐算法的出现,全方位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在施展看来,推荐算法本身是一个特别好的商业模式,而好的商业模式源自市场的力量,具有强大的惯性,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是很难用行政手段去彻底改变。
　　他认为,对算法的约束主要还得靠市场。信息茧房会给使用它的公司带来一系列反噬效应,如果推荐算法让企业养蛊自噬,那么在恐惧下,一种新的商业伦理就可能会浮现出来,未来突破信息茧房突破的前景就在此。
　　只不过,对每个活生生的人来说,被动等待过于漫长。人生苦短,我们只能任新技术宰割吗?施展的建议是先从改变我们自己开始。“不要把自己局限在单向度的观念系统当中,尽可能多地去看不同的观点,尽可能多地去接触反面意见,即便你不认同,但是它可能会让你意识到以前你意识不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