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少卿:诗歌是最易获取的奢侈品

齐鲁晚报     2021年02月06日
  “星空诗丛”第一辑 周青丰 策划 胡少卿 主编 闻一多、冯至、徐志摩、戴望舒、废名、昌耀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一旦成为诗人,我们就和亘古所有的诗人同时经营同一片花园”,在“星空诗丛”丛书主编、诗人胡少卿眼里,“古典诗歌是后花园,而新诗是我们的起居室”。有人以为只要会分行就会写诗,于是新诗写作像在朋友圈发自拍照那样泛滥。胡少卿却指出,真正的新诗写作是一场精神的冒险,“不能意识到这种严峻性的写作者,只是语言门外的闲汉”。
  问:为什么还有人读诗?
  胡少卿:通常说文学是精神食粮,诗歌也正是这样一种精神食粮。它在生活中的作用有两条:
  第一,能够让人感到愉悦。你读了一首好诗会非常愉快,它会给你带来一种幸福感,而这种幸福感的获取是比较简易的,不需要太多烦琐的程序,不需要花费太大的代价,你只需要拿起一本诗集,看到一首好诗,然后你就能得到这种享受。当然得到享受的前提是你必须具备一定的诗歌欣赏的基础。
  第二,它能够成为我们精神上的营养。人们吃一种食物,如果是健康的食物,它会对你有营养,不会对身体造成损害。诗歌也是这样。它在精神上是一种好的营养,能够帮助人的心灵变得丰富、变得细腻、变得完整、变得层次很多,同时,它能够让人很柔软地去对待世界、对待他人。

  问:诗歌跟其他的文学形式相比有什么不一样?
  胡少卿:如果还是拿食品来打比方,诗歌相当于酒,它是更浓缩、更纯粹、更激烈的,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更迅速更快捷的。你只需要少量的酒,就可以很迷醉,同时对身心造成一个巨大的冲击。诗歌跟其他体裁的区别就在这个地方。它的高度的浓缩性,极度的纯粹,还有那种热情,那种冲击力,你喝下酒之后,身体里那种燃烧的感觉,那就是诗歌带给你的。而相对来说,像小说、戏剧、散文等其他文体,或者不发生这样的效果,或者发生这样的效果会慢一点。

  问:新诗跟中国古典诗歌有什么不一样?
  胡少卿:关于这个话题,我有一个常用的说法:古典诗歌是后花园,新诗是起居室。我觉得这个比喻可以很好地阐明这两种文学形态在当下生活中的关系。古典诗歌是后花园,意味着古典诗歌是一个安宁、静谧的场所,我们可以进入到后花园修身养性,去获得一种精神的休憩。但因为它是古人写的,对应的是古人的世界观、价值观,它的核心是一种宁静,人与自然的交融。我们虽然能在古典诗歌中得到休息,但我们跟古典的世界终究隔了一层,因为我们并不是在那个世界生活的人,今天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新诗是起居室,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新诗跟我们当下的生活、当下的心灵密切相关,它直接关心的是当代人的那种内心的烦恼、焦虑、无法安放的纷乱的情绪,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很多难以言说的想法和情感都可以在新诗中找到对应物。
  古典诗歌是修养心灵的地方,新诗是让我们去找到表达的出口的地方。
 
  问:中国新诗的百年发展中有哪些值得珍视的传统?
  胡少卿:我想提到的第一个珍贵的传统是20世纪20年代中期,以闻一多先生为代表的新月派所进行的尝试。他们认真思考了新诗的形式问题,其代表人物闻一多提出了三美的主张,即音乐美、绘画美和建筑美。
  第二个传统是对于新诗的内容、现代内容的在乎。这种尝试出现于20年代的中后期,以“象征派”诗人李金发为代表,李金发的诗集《微雨》《为幸福而歌》《食客与凶年》带入了非常现代的诗歌手法。1927年出版的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也是这个传统的一部分。
  第三个传统是30年代出现的“现代派”诗歌,以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废名等人为代表。这些诗人处理的是传统和现代的关系,比较妥善地处理了怎么把中国的古典传统融入新诗中这个命题,提供了一些非常典型的完美的作品。
  第四个传统是40年代的“中国新诗派”诗歌。这一派在理论上的代言人是袁可嘉,写作上的代表人物是穆旦。这一派诗人给新诗带来的启示是新诗怎么去处理复杂的、综合的经验。诗歌不仅仅是纯艺术,它也可以写政治,也可以关怀现实;新诗也不仅仅是抒情,它还可以是戏剧化的、反讽的、叙事的。
  这四个方面开启了新诗历史中非常悠久的一些思考的基点,我们在后来的诗歌中可以看到这些话题的延续。

  问:新诗真的是晦涩的、高冷的?
  胡少卿:要分两种情况来看。一种是有些诗写得乱七八糟,作者就是故弄玄虚、故作高深,这样的诗本身是粗糙的、低劣的。这种情况的难懂,可以不用管它。
  还有一种很普遍的情况是,好诗很晦涩怎么办?这个时候读者只能对自己提出要求了,要去提高欣赏诗歌的水准。一个人如果站在第一级台阶,就看不到站在第十级台阶才能看到的风景。当我们觉得一首好诗难懂的时候,我们需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个站在第一级台阶的人。如果是这种情况,需要通过长期的修养磨炼、阅读训练,让自己慢慢走到更高的台阶。到时候可能就不觉得某首诗有多么难懂了,反而会获得一种精神的愉悦。

  问:好诗有标准吗?
  胡少卿:我觉得好诗的标准至少有四个:
  第一,它必须是新的。诗歌本身应该是一种发明、创造,它要带来以前没有揭示过的东西,也许是感受,也许是表达,也许是某个情境。诗歌绝对不能是陈词滥调,如果只是不停地重复以前有过的东西,那这首诗肯定不是好诗。
  第二,诗歌应该是精炼的。它的衔接不能松散,应该非常严密,像一件工艺品一样,整个没有一处是不合适的;它应该是精致、精巧的,是经过了充分锻造的一个东西,里面绝对不能有松松垮垮的地方,不能有那种可有可无的字词句。或者让人觉得语调是松散的,不是诗的语调,而是散文的语调,当这种情形出现的时候,其实诗就出现了失败。
  第三,诗歌应该有音乐性,因为它毕竟叫“歌”。这里所说的音乐性,并不是说外形上一定要押韵,或者一定要符合什么样的格律;新诗的音乐性可能非常内在,非常个人化。好诗读起来有良好的节奏感,人在对诗的字词句的诵读中会有飞翔的感觉,像飞天一样衣袂飘飘。
  第四,从表面来看,诗歌的入口可能是狭小的,但它所触及到的内容、它的底部应该是非常宽广的。这条是对第一条的补充说明,“新”不是追求搞怪,不是为新而新,新一定要有一个非常广阔的群众基础,这样的新才是有价值的。

  问:入选“星空诗丛”的诗人有哪些特点?
  胡少卿:“星空诗丛”精选经典诗人的经典之作,第一辑包含六位诗人的诗集。
  鲁迅曾在1935年的一篇文章里称冯至是“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这是关于冯至的最著名的评价。冯至抒情诗方面的代表作是《蛇》《南方的夜》,他还写了大量的叙事诗。40年代冯至出版《十四行集》,这本集子鲁迅无缘得见,是冯至第二个阶段的写作高峰,在这些诗歌中,冯至受到德语诗人里尔克的影响,把一种沉思的宁静的品质带入中国新诗。
  徐志摩和戴望舒的诗歌中,《再别康桥》《雨巷》广为流传,容易对他们其他的作品产生遮蔽。这两个诗人有更丰富的写作成就。比如说徐志摩,他的爱情诗知道的人比较多,但如果通读徐志摩的诗集,会发现徐志摩是一个非常关注现实、关切民生的诗人,在整个诗歌中都表现出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特别符合朱自清对他的评价“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戴望舒也远比“雨巷诗人”这个面貌更为复杂。他妥善地处理了古典意象怎么跟现代相融合的问题,他的佳作又简洁又完整,有一种对自己要求极高的自律。
  废名的诗歌体现了禅宗文化那种巨大的虚无和无限的生机相结合的特点,他的诗歌都很短小,数量不多,需要从整体上去把握。他思考的是关于生死存亡的宏大主题,又形诸美丽的文字、细小的物象。也许过100年、过500年,废名的表达依然会是有效的。
  昌耀是当代诗人,长期生活在青海,近年才声誉日隆。他的诗歌的特点是非常有“骨力”,你可以看到一个成年男子那种刚硬的风度,带有西部风味、西部色彩的力度、骨感,“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武”。
  闻一多是湖北人,他的写作跟他的湖北同乡屈原有很多的延续性。一方面它非常的华丽、华美,一方面又有强烈的忧国忧民的色彩,有非常浓郁的忧愤之气。

  问:新诗的未来值得期待吗?
  胡少卿:我对新诗发展的未来是比较乐观的。碎片化阅读的时代,其实有利于新诗的传播。我们知道现在已经有一些成功的读诗的公众号和自媒体,这是好现象,有利于新诗走向大众,成为深入人心的事物。我预测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新诗普及读物,会在经典诗歌和普通读者之间架起桥梁。随着社会物质文明的进展,大众对于精神文明的需求会日益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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