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中国在城市,但更多的中国在农村。梁庄是河南的一个小村庄,因为学者、作家梁鸿,使之成为全国有名的乡土文化符号。梁鸿是梁庄的女儿,梁庄成了她的文学根据地。2021年,继《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之后,“梁庄系列”迎来了《梁庄十年》这个新成员。这本文学作品记录着梁庄十年来的变迁,也记录着作家梁鸿对文学和人生的思考。
□鹊华秋
归乡的“在场者”
记录乡土中国
2008年的夏天和冬天,在北京高校里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梁鸿回到故乡河南省穰县梁庄,前后住了约有五个月的时间。在这五个月中,她对梁庄的老人、妇女、儿童,对梁庄的自然环境,对梁庄村庄的文化结构、伦理结构和道德结构进行了考察,试图写出梁庄人的故事,并勾勒、描述出梁庄将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命运、生存图景和精神图景。最终,有了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
2010年,《中国在梁庄》刚一出版,便引起非常大的社会反响,获奖无数。在《中国在梁庄》中,梁鸿记录下乡村里消逝的河流,破败的小学,被迫离散的夫妻,地位尴尬的基层干部,以及在“新道德”冲击下日益残酷的家庭关系……该书虽是非虚构文学作品,却因使用了田野调查方法、口述历史以及里面所衍生出的现实问题,而被从社会学、人类学等角度广泛讨论。
然而,梁鸿认为这并不是完整的梁庄,梁庄生命群体的另外重要一部分,分布在中国各个城市的打工者,还没有被书写。那些进城农民是梁庄隐形的“在场者”,梁庄的房屋,梁庄的生存,梁庄的喜怒哀乐,都因他们而起。
梁庄的打工者进入了中国哪些城市?做什么样的工作?他们的工作环境、生存状况、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如何?如何吃?如何住?如何爱?如何流转?他们与城市以什么样的关系存在?他们怎样思考梁庄,想不想梁庄,是否想回去?怎样思考所在的城市,怎样思考自己的生活?他们的历史形象,是如何被规定,被约束,并最终被塑造出来的?梁鸿觉得,只有把这群出门在外的梁庄人的生活状态书写出来,梁庄才是完整的梁庄。
2011年,梁鸿重回梁庄,着手收集在外打工的梁庄人的联系方式,了解梁庄打工者所在的城市、所从事的职业和大致的家庭成员分布状况。此后一段时间,她去全国各地采访从梁庄走出的打工者。她和父亲一起,行走了中国30余个城市,每到一个地方,都和老乡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劳作,去体会进城农民的打工生活,最后,出版了《出梁庄记》。这本书同样引起很大关注,被认为是“一份完整的中国当代农民迁徙史”,获得了“2013年度中国好书”等奖项。
盛名之下,梁鸿并没有停住思考。此后的时间里,村庄仍在动荡之中,或改造,或衰败,或消失,而更重要的是,随着村庄的改变,数千年以来的中国文化形态、性格形态及情感生成形态也在发生变化。距《中国在梁庄》出版十年后,2021年,梁鸿携其非虚构新作《梁庄十年》与大家见面,也带来了最新的梁庄。
关于为什么要再写梁庄,梁鸿在《梁庄十年》中这样解释:“我想以‘梁庄’为样本,做持续的观察,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我个人去世,这样下来,几十年下来,就会成为一个相对完整的‘村庄志’,以记录时代内部的种种变迁。”
个体与时代
都浓缩于梁庄
故乡、家园、亲情,是从未断绝的、古今中外的、永恒的文学母题。
改革开放后,中国城乡之间产生了一轮全新的流动。农村人进入城市的方式大致有三种,打工、参军和上学,极少数人能通过后两种途径进城,梁鸿就是其中的幸运儿。她先后在中师学习、南阳教育学院进修,后决定参加本科自学考试,逐渐地从穰县到了郑州,从郑州到了北京。但当她试图重返故乡、构建乡土理想时,才发现作为一个长期离开乡村的人,并不能理解梁庄。
对梁鸿而言,自己本就是“去乡土化”教育模式下的产物。从《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叙述中可知,重返的艰难在于“我”对乡村的陌生。梁鸿是“梁庄的女儿”,在她的记忆中,梁庄有着关于童年的美好记忆,然而现实的梁庄早已物是人非,变得空前陌生。
梁鸿的笔聚焦于普普通通的梁庄人。“梁庄书写”提供了这个时代鲜活、微观和精神深度的非虚构文本,描绘了梁庄乡土世界中的最卑微、最孤苦无依而又最被忽视和遮蔽的梁庄人,为读者呈现了乡土中国百年来最为细致真切的灵魂蜕变史。
小人物反映大时代。在以城市化为目的、以市场经济为逻辑的社会转型下,记忆中以农为本、以土为生的乡村世界早已聚焦于现代化的激荡之下。从外在生态污染到内在伦理文化的裂变,21世纪之初的梁庄似乎变得岌岌可危。“梁庄系列”里,忧心忡忡的“我”总是无处不在。
十年过去了,从结构而言,《梁庄十年》仍然以个体生命故事为基本内容,他们的出生、成长、死亡依旧是最值得书写也最迷人的事情。十年间,梁庄整体面貌发生巨大变化,梁庄人也在时代转折中迎来各自不同的命运。
梁鸿再一次走访那些当初离开家乡的打工者:当初怀揣一百万现金、想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万敏,在北京漂泊许久之后返回故乡的梁安,唯一一个移民西班牙的打工者学军,吴镇的第一个千万富翁秀中……他们中的一些人回到了故乡,一些人誓死不归,一些人则遭逢了意想不到的变故。时间飞逝,站在他乡与故乡、梦想与现实的十字路口,似乎每个人都能多多少少从梁庄人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然而,也有不变的东西。在梁庄,老人还是在家,中青年人还在外打工,他们的孩子还在梁庄上学,打工者还是以打工的收入来弥补家乡的资源,这些资源依旧很难在本地找到。
中国的大部分村庄,都像梁庄。既不在城边,不可能被发展成为城中村;也没有历史资源和旅游资源,不会成为一个旅游景点。梁庄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村庄,在不断破败,又在顽强新生,充满了张力和韧劲。所以,作为北方村庄的缩影,中国依旧还在梁庄。读懂了梁庄,也就读懂了“乡村振兴”的深刻意义。
非虚构写作
有了更多可能
这十年间,梁鸿仍然保持着一年回家两到三次的节奏。每次回家,她都会坐在村庄路口的红伟家,和大家一起聊天、说话、打牌,间或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大家打招呼,或聊几句天。五奶奶还是其中最活跃、话最多的,大堂哥仍然经常醉着,龙叔仍然在那个大茶杯里泡着酽酽的浓茶,一句话一口痰,花婶仍然站在门口,勉强撑着笑容。
在《梁庄十年》中,梁鸿角色有了新的变化。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梁鸿和梁庄的关系变成了一个人和自己家庭的关系,不再是旁观者,也不单纯是“在场者”。她的情感更加复杂:爱、欢喜、关心、深深依恋,但同时也忧心忡忡。“我就像一个孩子,蹦蹦跳跳的,依赖梁庄,喜欢梁庄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
对此,梁鸿总结说,从最初的“看山是山”,看到了梁庄、五奶奶和无数的亲人,到“看山不是山”,每种事物、每个人的身上都被赋予无数的镜像,现在,又回到了“看山是山”的状态。
时间的长河,生命的长河,一切都浩浩荡荡,永不复返。梁鸿想形成一种长河式的记录,想写出这长河般浩浩荡荡的过程,想让每一朵浪花都经过阳光的折射,这也是《梁庄十年》最根本的思想起点和哲学起点。
大学教授与学者的身份,在《梁庄十年》中彻底消失了。整本书当中,她没有使用一个学术词汇,没有引用任何一句思想家或哲学家的名言,来作证自己的观点与发现。对于梁庄,梁鸿已经拥有了一整套属于自己的思想与哲学表达体系,无须再调用更多来自别处的认知与信息来剖析梁庄。
在《梁庄十年》中,梁鸿是整个村庄的女儿。当别的男性出走者功成名就之后以“父亲”的身份对村庄进行指指点点时,梁鸿以“女儿”的角色,以柔情与包容,让枯萎的村庄,又焕发出可以穿透纸张的青春气息与活力。
如果说《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是在倾听、记录、解析层面进行写作的话,那么,《梁庄十年》则有意识地在倾听记录之后向讲故事的方向靠拢。同一人物,如五奶奶、万敏、明太爷、清立等,以不同姿态在作品文本中反复出现。作者通过系扣打结的方式,深化了《梁庄十年》的结构,同时,也塑造了更丰满的人物形象。
《梁庄十年》有了感性的文学气息,扑面而来的是朴素的情感气味。有些片段可以当作小说去读,但读后最终会真切地发现,那个处在现实与文学之间的梁庄,是一个真实存在、带有温度的村庄。
梁鸿通过她的书写,建立了非虚构文学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和深刻意义,“梁庄”“吴镇”“穰县”,已从地名而衍变为带有时代特色和象征意义的社会文化符号。同时,她通过十年间不断的书写,试图开拓非虚构文学的边界,寻找新的可能性。
“作为一名专业写作者,如何把故事讲得更有魅力,在文体上进行一些实验和探索,都是分内的事情。非虚构写作是文学,是作品,而文学就是要在表达上做到更有魅力。”梁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