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一年一岁,自己就要奔四了,别人眼中的85后眼看就要步入不惑之年,我不禁百感交集。
不惑,乃明辨不疑,而我依然如故,时常质疑自我,质疑生命的不彻底和不完整。连续几天读文珍,一个仅比我大三岁的女作家,恍惚之间,在暗夜投来一束强光,照见我灵魂深处的怯懦和惭愧。她似乎是个独爱夜晚的女子,小说集都与夜有关,比如,《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夜的女采摘员》,后者为刚推出的新书。书中第一篇小说《小孩小孩》就紧紧攥住了我,唤醒了童年往事。故事为双线结构,讲述大年初二小林跟随父母回王家河走亲戚,而这天恰好是她大学同学毕业十年聚餐的日子,昔日暗恋男友刘赟专程赶回来,最终小林选择回老家,就这样错失重逢。回老家也是反刍乡愁,捡拾成长的脚印或悲欢,在“年”的喜庆大幕下翼翼收藏,独自吞咽,蜕变出一个全新的自我。其实,世世代代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偏偏小林多愁善感,表舅家的女儿依依的遭际,令她心痛又难平。她带着依依去抓娃娃机,一路上边询问依依的日常生活,边回忆自己的成长心路,还不忘打开手机关注微信群里同学聚餐的动态。
“这个寒凉阴湿的冬日下午,小林宁愿和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厮混在一起。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和依依在一起更久,花很多时间陪她玩,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给她最温柔的爱,念很多书给她听——告诉她永远不必因为任何事自卑,更不必压抑自己取悦任何人。”这段话无疑触及了很多人的集体回忆,让我想起儿时过年回姥姥家,带着表弟表妹在村庄里疯玩,池塘边捞小鱼,大坝上放放风,胡同里藏猫猫,做游戏跳房子,当然,去乡村小卖部买一堆五毛零食和廉价摔炮是必选动作。然而,回城后当天晚上我就水土不服,拉肚子,发高烧,折腾几天才能恢复元气,或许这就是贸然闯入乡村的精神阵痛吧。而小林也有,当她得知依依被蜂场男人猥亵过,震惊、战栗、愤怒,不禁出了身汗,这个曾经遭遇车祸的女孩二次受伤,她由此感叹,“那么多小孩都从来没有被好好对待过,也就糊里糊涂地自己长大了。”小林把这种情绪投射到刘赟身上,她希望他生个女孩,“这样他就会明白知道一个女孩子慢慢长大有多么难,多么伤心。男孩子也难,但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总归要更多些,或许。”
其实,我们都是“黑暗中默默隐忍的小孩子”,鲁迅先生“救救孩子”的深情呼告在今天依然回响。文珍的书写,就自带这种文化基因,同时又有对权威和平庸的极端反抗。她一次次重返童年和青春,文本叙事中的主人公不再是张三李四,而是螃蟹、乌鸦、黑熊、刺猬、小狗,甚至是一匹高大的白马。比如《赛马驯养要诀》,开篇首句,着实骇人,“立夏这天,我的阳台上吹来了一匹小马。”再看,“好像是大风从纱窗的洞眼大不少——况且为了避免吃土,我早早把阳台的玻璃窗都关上了呀”,表面上看很“卡夫卡”,实则是一种自我重构。在文珍的精神国度里,小动物暗含人类的焦虑、孤独、恐惧、挫败、情欲等。在大学校园里救过乌鸦的欧阳小乐,毕业后与男友租住在城中村,男友背弃,村里拆迁,她失恋又失业,此时乌鸦神助,带她住到柿子树公寓,倒霉的乌鸦映照出成人世界的无奈;最令人唏嘘的是《抵达螃蟹的三种路径》,主人公K是外省学术青年,要为螃蟹写一篇论文,牵扯出他坎坷的恋爱史和心灵史。后来,他养了两只吃苹果的相手蟹,起名“乌乌”和“龟龟”,一段时间后才发现乌乌右脚残缺,因而蜕壳而亡,从此他再也不吃螃蟹。相隔不久,龟龟也莫名消失了,他始终想不明白,相手蟹的敌人,为何就是自己。这是小说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呢,讲述因跑影视项目结缘的一对男女,坠入爱河在一起,结果项目落空,女人拒绝了他的求婚,他依旧痴心不改,就像只大闸蟹,钳在情爱的巢穴里出不来。小说的第三部分,是郊区女工林雅的罗曼史,她与螃蟹有什么关系呢?她在工厂做螃蟹公仔,即毛绒玩具,四岁零三个月的女儿饼干是巨蟹座,她买不起公仔,就想方设法偷,此前已经悄悄带走浣熊、树懒、猫头鹰。当年她是个问题少女,不喜欢读书,从出产毛蟹的苏北老家逃出来,在火车上邂逅饼干的爸爸,也就是男友田又军——他回东北老家探望奶奶。两人擦出爱情火花,懵懂的林雅跟军军来到S城,才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穷鬼,住不起旅馆,买不起衣服,每天吃四块钱清汤寡水的炒米粉都是奢侈,看场电影更是妄想。没过多久,她的身份证也被他偷去卖掉换钱,然后去网吧刷游戏。眼看曾引诱他的老董不堪压力坠楼死在五隅市场,林雅不辞而别,去了服装厂做日结工,未婚先孕,两个月后在社区医院生下女儿,因为军军爱吃奥利奥,所以起名“饼干”。她辗转打过多份工,在玩具厂,她经常给女儿偷玩具,后来去粤海城当月嫂,发现偷给女儿的仿真毛绒玩具家家都有,而且和自己偷的残次品不是一个品相,“那户人家的螃蟹眼睛看上去格外的明亮,又善良,饼干的那个则越看越像在翻白眼,就像地上躺着的老董。”最后她去了富士康,她觉得自己也就是只寄居蟹,在S城待一辈子,依旧是陌生的壳,到死都混不上户口。以蟹喻人,极为精妙,相手蟹、大闸蟹、寄居蟹,三种螃蟹对应三种不同形态的失败人生,相似之处都在于自己与自己较劲儿,在精神层面殊途同归。
读文珍,使我想起巴尔加斯·略萨的独到见解,“我们在阅读小说的时候,我们不是平时的我们,而是入了迷的人们,是小说家把我们搬到这群人中间的。这个搬动是一次变形,那个令人窒息的堡垒——我们的实际生活——被打开了;我们走出来成为另一种人,来以代理的方式体验那些小说为我们变化的经验。”文珍好比施了魔法的小女巫,用想象力为暗淡的人生寻找出口和光亮,于黑夜里挣扎和冲撞,打破性别界限,采撷灵魂的露珠,凸显个体的孤独。她也曾试图努力寻找大多数人的困境,即生存的普遍性,但到头来发现,一切不过是自我的局限。“放下为一代人代言的妄念,仅仅只诚恳面对自己身而为人的个体困境,依然可能抵达某种最大公约数,因为你首先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于是,她的夜晚系列小说,就是如何把自己外部化,找寻到自己的光源——“当一个人被从内部打开,回到她的本心和初心时,她就回了她的部落,面对天和地,面对普遍的人性。”
年年春节,今年尤不同。就地过年,减少流动,但时间始终是流动向前的,我们无法修改时间的属性,在不觉中完成一次蜕变;无论何种形式的团圆,都会被光充分笼罩,得到上天慷慨祝福——这是时间赋予每个人的功课,亦是生命的精彩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