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福英
奶奶于九十九岁高龄去世,也算是高寿了。如果不是在九十五岁那年不慎摔倒骨折,寿命再延长十年八年是不成问题的。
奶奶摔伤之前一直是很健康的,耳不聋眼不花,走路不用拐杖。我结婚的时候,母亲请了伯母婶娘一起给我做被子,近八十岁的奶奶负责纫针线,且不用老花镜。奶奶八十岁那年,我的儿子出生。遇到两边父母农活忙的时候,奶奶就主动担当起帮我看孩子的任务。八十岁的奶奶背着我那刚一岁的儿子,在当时我工作的乡镇大院也是一道特别的风景。奶奶九十岁那年,因出门忘记带钥匙,竟然能做出自己翻爬窗户进屋开门的“壮举”。也是这一年,奶奶还重拾剪纸的老手艺,给我们孙辈三人每人做了一个精美的箱盒以作念想,还特地给我这个唯一的孙女留了一套剪纸样品。在我小时候,奶奶曾着意引导我学习剪纸和制作箱盒的手艺,让我继承她的衣钵,也多一样谋生的本事。无奈我志不在此,没有把奶奶这闻名于十里八乡的老手艺传承下来,现在想起来还是一桩憾事。
七十岁以前的奶奶是很强势的,给我的印象不是很好。在小时候的我眼里,她就是那种封建社会的婆婆,经常找事挑事,为难我的父亲母亲,有时甚至到了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母亲知书达理、柔弱善良,遇上强势的婆婆,只能躲。父亲很孝顺,不忍忤逆奶奶,但又很明事理,所以夹在中间很是为难。后来年纪大了,奶奶的脾气也慢慢好了起来。待我长大以后,再去回顾奶奶的心理,她的找事挑事,大抵是无意识地和媳妇争儿子吧。
元旦回家,父亲说起奶奶的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往事,我才知道父亲母亲为什么能忍受奶奶的霸道和蛮不讲理。
父亲三岁那年,爷爷去世,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父亲还有一个哥哥,八岁那年因病早夭。奶奶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撑着一个家。
1959年,父亲十八岁,在位于平度新河镇的山东省华侨中学读高中。正值自然灾害期间,学校里学生的伙食费和定量降到了最低,父亲因为兼着体育生的缘故,定量在班里是最高的,每月28斤粮食。父亲知道奶奶在家日子艰难,每顿饭都节省出一小块栗子大小的干粮存起来,计划周末放假回家带给奶奶。一天中午,学校传达室的工作人员找到父亲的班级,说是门口有人找。父亲走到学校门口,一看是奶奶,赶紧跑上前。奶奶一把抱住父亲,号啕大哭。父亲紧张地问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咱?奶奶哭了一会儿,说是没事,也没人欺负,就是想儿子了。说了一会儿话,奶奶说,看看你就行了,我回去了。父亲忽然想起自己攒的那一捧碎干粮,就让奶奶稍等一会儿,跑回寝室取了盛放碎干粮的黄书包,交给奶奶,让她带回去。奶奶噙着泪说,你要好好的,我走了。然后就带着那袋干粮回家了。
多年后,父亲听奶奶说,那一次奶奶去看他,实际上是打算去看儿子最后一眼的,当时家里已经没有一粒粮食了。正是父亲攒下的这一捧干粮,救了奶奶一命。奶奶当时挎着黄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哭边吃着那些干硬的干粮,没有水,就那么慢慢地嚼着,走到家的时候,基本上吃饱了。这时候的奶奶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活下去的勇气和意志,哪怕是为了儿子,也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奶奶决定到生活条件稍好点儿的河东一个远房亲戚家去借粮,如果借不到,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艰难光景。
后来,那家善良的亲戚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不容易,借给奶奶36斤粮食,有小麦、玉米、大豆、地瓜干等等,按黑市价格折算成现金,打了欠条。回家后,聪明能干的奶奶分批次把这些粮食磨成面粉,蒸成馒头,偷偷地拿到集市上去卖掉,然后用换回的钱买回粮食,再蒸成馒头去卖。卖馒头的过程是很惊险的。装馒头的篓子寄放在可靠的亲戚家里,然后怀里揣着几个馒头,到人群里小心翼翼地联系买家,就是这样一个个、一趟趟地卖。奶奶就靠着这样最原始的商品经济,活了下来。
父亲哽咽着说到这里,我早已热泪盈眶,也就不难理解那些年父亲母亲为什么会给予奶奶那么多的忍让和包容。
奶奶脾气不好,心地却非常善良,看不得别人受苦。生活但凡能过得去,就经常接济帮衬左邻右舍和亲戚,做了很多善事。我记得小时候,每每有要饭的在我家附近的碾屋里留宿,奶奶总会让母亲多做些饭食,舀上一碗汤,包上几个干粮,有时还带上块咸菜,打发我们给送过去。父亲说他小的时候,奶奶就是这样。父亲记得有一年冬天,有一个妇女领着一个和父亲差不多大的男孩要饭到了村里,晚上也是留宿在碾屋里。那一天特别的冷,奶奶想着那对母子在碾屋里会冻死的,特别是那孩子太可怜了,就带着父亲把那对冻得发抖的母子领回家里,挤在一个炕上。家里也不宽裕,没有多余的棉被,那孩子就和父亲盖一条棉被。奶奶摸了一把孩子的棉裤,发现带着很多破洞的裤子里面几乎没有棉絮,絮的是干草。奶奶的眼泪流了出来,二话没说,找了一些旧棉絮给絮上,再把裤子缝补好。
奶奶是个坚持原则的人。她以她的方式引导我们学会了分享、分担,学会了友爱互让。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不是个无私的人。无论是早前困难时期,还是后来生活好转了,家里有了好东西,特别是那些好吃的,奶奶总会先留出自己那份,然后才分给我们三个孩子。时间久了,我们除了知道先孝敬奶奶,也会自然而然地给父亲母亲留出来。以前农村的孩子即便是上了学,放学或放假都要帮家里干活。我记得每年秋天搂草的季节,奶奶就给还很小的弟弟安排上了活,用竹签子或者长针穿上长长的麻线,让他跟在我们后边穿杨树叶子。我们搂满筐的时候,弟弟也穿了很长的一串,干得兴高采烈……类似的细节贯穿了我们每一个孙辈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奶奶后来在我也有了孩子的时候才告诉我,孩子从不懂事起就要让他养成劳动的习惯,得让他知道,有手有脚的不能吃白食。这时我才真正明白了奶奶的苦心,也真心佩服奶奶的大气。
奶奶用一点一点细细碎碎长久不懈的坚持,教会我们要懂得有老有少,要做到尊老爱幼、互亲互爱。好的习惯真的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我和哥哥、弟弟三人从小就这样从“外化于行”到“内化于心”。到现在几十年过去,奶奶不在了,我们的孩子也都已长大了,但我们不管是大家庭凑在一起,还是小家庭独处,长幼有序、互敬互让的传统一直都没有变,而且都有意识地一代代往下传承,传承尊重,传承担当,传承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