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朋:一生心事花鸟知

齐鲁晚报     2021年03月08日
  □薛原
   
  在张仃的《它山画跋》一书里有如此一段文字:“山东张朋不求闻达,不慕荣利,攻花鸟数十年,亦偶作山水小品,逸笔草草,颇有意趣。庚甲十月略仿其笔。”此篇画跋是张仃1980年题写在自己仿张朋山水小品上的文字。1980年的张仃,正是“文革”结束后复出恢复在中国当代美术界地位与身份的顶峰时期,却能对刚刚从小学美术教师的身份转换为青岛高校美术教授的张朋其人其画有如此高的评价和推崇,不能不说的确显示出了张仃作为一位从延安走出来的革命画家的胸襟和艺术眼界。
  张朋没有上过正规大学,少年时读私塾,自学绘画,而后做了大半辈子的小学美术教师。关于张朋,在青岛曾流传这样一个故事: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位医生把他在青岛大学路上的一间闲置不用的老屋收拾出来,提供给他的一位喜欢画画的当小学美术教员的朋友——这位小学美术教员的家里太拥挤,放不下一张合适的画案。到了星期天或假期里,小学教员就来这里挥笔作画,仅仅是齐白石老人的荷花,小学教员就临摹了一千多幅,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几十年过去,最终小学教员有了属于自己的笔墨,在他到了应该退休的年龄,他的写意中国画,被李苦禅誉为“白石后一人而已”,成了大器晚成的又一例证。这位小学教员就是张朋。
  2006年清明节那天,我曾随同张朋先生的弟子去拜访过张朋先生。张朋的家在一栋1980年代初建的住宅楼的一楼,张朋1983年搬入此“套三”居,一直未再迁居。张朋说他一共搬过七次家才有了现在的这个家,脸上涌现的是满足的神态。几年前坐落于海边的青岛文化名人公寓落成,据说,相关部门曾动议让老人搬入,但为张朋先生拒绝。
  张朋的起居室看上去不足十平方米,扎眼地放置着两张小床,整个房间窄小寒酸,墙上两幅写于1980年代初的书法,三张镶在镜框中的张朋彩色照片。握手时,感觉老人的手冰凉,眼神看上去很纯净。老人说早已戒酒,但仍吸烟。谈话时我看到张朋吸烟到烟蒂处不是弹烟灰,而是直接用焦黄的食指掐掉。张朋先生的言谈清晰,说自己已八十八岁,仍是老毛病,脑供血不足,胳膊凉。张朋的家中已看不出丝毫书香色彩,更无文房之类,旧桌上一个笔架孤单地摆在那儿,架上并无毛笔。老人说,当年的作画工具已送学生们了,自己从1979年就不再画了,后来在家里只零星画过一些,但已很少,渐渐息笔。偶有朋友相托也只是为画作题跋,题写书签之类。他的桌上也少书卷,只摆放着的三部厚实的旧《辞源》流露着一点文气。张朋先生说他当年喜欢围棋,但亦早已放弃,几乎与搁下画笔同时。
  出生于1918年的张朋,从一个几十年在小学里授课的美术教员,到退休之年成为大学美术教授,本身的故事就是一个传奇:家庭负担很重的张朋,在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小学当美术教员,绘画带给他的是精神的愉悦和心灵寄托,如同他在一幅画上的题跋:“多少烦纡事,磨于水墨中。”一直到六十岁退休年龄的张朋,因北京一些美术名家教授如袁运甫、祝大年等来青岛避暑时,偶然看到他独具一格的大写意画后,倍加赞赏,张朋的画才被“发现”。之后他的画作流传到北京,又受到李可染、张仃、李苦禅、吴作人等画坛大家的褒扬而成名。“成名”后的张朋也迎来了他生活工作上的转机,尤其是时任文化部部长的黄镇就张朋的工作给予了批示,使得即将退休的小学教员张朋,从而转身成为青岛的大学美术教授。
  陈传席曾把张朋和黄秋园、陈子庄、陶博吾并列为当代中国画四大“在野派”名家,虽是一家之言,但也可以想见张朋的画作艺术水准。有人说张朋学齐白石几乎乱真,但张朋自己并不以此为“尺度”,而是寻找自己的艺术语言。有人说张朋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能够熔铸齐白石的墨法、岭南派的笔意、西画的构图及光与色,从而自辟蹊径,走出自己的笔墨之路。张朋在临摹传统画作的同时,更注重写生,对草木花鸟虫兽观察入微,为画好昆虫,除写生外,他还收集了不少实物标本,对花草的一枝一叶、生长规律、结构特征都一一弄清。张朋早年工写结合,中年后专攻大写意一路,他的画,或花卉、或翎毛、或动物、或山水、或人物,生动朴拙。张朋作画极其用心,画面造型简洁传神,满纸生气,耐人品嚼。
  1980年代初,张朋被北京的这些美术大家赏识和推崇之后,时任文化部长的黄镇还曾指示要把他调到北京工作,但被他以老母亲需要照顾为由婉言谢绝了。张朋对待生活淡泊随意,据他的亲属说,老人从来不给子女、朋友提任何要求,就连当时单位分房子,让他再改善一下居住条件,甚至后来更有港商慕名求画来到家中,主动要求给他提供一套新房,都被他推辞了。
  据说,李苦禅去世后,中央美院也曾有过调张朋到中央美院教授花鸟画一说,但同样也被张朋以要照顾家人为由婉言谢绝了。两次拒绝“进京”的机遇,张朋一直安心于自己“地方画家”的身份,甚至连这个身份最后也放弃了,直接宣布搁笔不画了。
  张朋早期学过任伯年、吴昌硕等人,中年后转师齐白石,受齐白石的影响至深。他的作品在选材和构图上师承齐白石,但笔法上又有岭南派的特色,墨法兼有徐渭、高凤翰、任伯年和吴昌硕等人的印记。张朋对花鸟、山水、人物均有涉猎,最擅长的还是花木鸟兽。张朋曾刻了一方“一生心事花鸟知”的印章,也反映出他酷爱花鸟大写意的心境。在张朋子女眼里,许多时候张朋沉默寡言,一切语言都表现在画里,就像他自己在画上的题跋:纸笔代喉舌,丹青寂寞多。
  张朋的作品为他赢得声誉的同时,也改变了他的晚年命运。上世纪80年代初,正是张朋成名的时期,也是张朋创作的高峰时期,他却出人意料地封笔不画,坚守自己的生活节奏。据说,让张朋封笔不画的原因,既有身体方面的原因,也有因声名带来的应酬之累:众多的索画者让张朋不胜其烦,他曾向来人出示过一个本子,上边记录着他的“画债”:一一列举着登门求画者的名字、单位和联系地址等。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张朋的成名“既晚也早”。说“早”是因为若没有成名,他还会继续享受绘画的乐趣,成名带给他的虽然有生活和身份的改善,但更多的是麻烦,尤其是各方面索画求画的纠缠,绘画已不再给他艺术的快乐,他的作品也大多离开了他的生活。
  张朋曾在画上题跋:“卅年旧作今重看,六十粗知是与非。”这是他的自谦,但也反映了晚年的他在艺术上的境界更上一层楼。但遗憾的是,无论是人生境遇还是艺术境界更上层楼的他却对外宣布“搁笔”了。“心悬名利多寻苦,富贵荣华春梦中,寡欲清心自长寿,甜来苦去乐无穷。”从1983年,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张朋一直住在他位于青岛黄台路上的简陋单元房里。2009年6月,张朋去世,享年九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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