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馈赠

齐鲁晚报     2021年03月10日
  济南的春天,总是大风天伴着倒春寒。那天一大早去医院,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吹得脸颊生疼,不敢睁眼。“本以为年后刚上班医院里人不多,没想到这么挤!”我小声嘀咕道。候诊区长椅上没了空座,连墙根处也站满了人,无处插脚。人一多,我就容易紧张,不一会儿就手心冒汗。对过座椅上是一对情侣,女子栗色长发,细高挑,男子穿一条破洞牛仔裤。尽管都戴着口罩,我也能感受到女子在抱怨什么。
  见大屏上迟迟没显示自己的名字,女子的情绪终于爆发,迁怒道:“都是你,知道堵车就不能早起一会儿?”男子不语,继续低头刷手机。女子捶了下他的后背,他猛然起身,不耐烦地说:“早就说不让你做美甲,你偏不听,折腾得人家一宿没睡,还有理了!”说罢,他跑到诊室外瞅了一瞅,又回到座位上。或许是憋气的缘故,女子抬手拉下半边口罩,噘着红嘴唇,低声说:“做美甲与过敏有没有关系,得看完医生再说,你闭嘴好吧!”耷拉的半边口罩就像张开大嘴的怪兽,吞噬着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这时,女子脸颊上的桃花癣暴露无遗,大片大片呈不规则状,就像抹了双层的红胭脂,显得她其他部位的皮肤更加白而光滑。待我离开时,他们还歪在长椅上,只是她把口罩彻底摘了下来,估计是发痒难耐。
  皮肤过敏,与弱视、龅牙、水痘等一样,都是我们成长中必经的小烦恼,每个人概莫能外,就连《红楼梦》里的史湘云也被困扰过。小说第59回中写道:“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启户视之,见园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这段话在春天读来格外应景,春雨湿了泥土,长出青苔,人的皮肤也容易敏感发痒,这似乎是节气的馈赠。跟宝钗一起住的湘云,晨起梳妆顿觉两腮发痒,担心得了“桃花癣”,便跟宝钗要蔷薇硝止痒除癣。这蔷薇硝大概相当于今天的皮炎灵吧,在大观园里倒也常见,宝钗说都给了宝琴,也给了黛玉,就派丫头莺儿去潇湘馆要一些。谁能想到,湘云的桃花癣,竟引出一连串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际牵扯:先是蕊官想念藕官,陪着莺儿一起去取蔷薇硝;再是春燕替蕊官把一包蔷薇硝带回去给芳官;接着贾环来看宝玉,碰见了也张口要蔷薇硝,芳官打开盒子发现没有了,麝月说随便包一点粉儿给他,并说道:“快打发他们去了,咱们好吃饭。”此处有个细节,芳官包了一包茉莉粉,贾环刚伸手接,芳官扔在了炕上,贾环当成宝贝揣在怀里,拿去送给了心爱的丫头彩云。彩云看了说,“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贾环的母亲赵姨娘碰巧看到这一幕,大怒,认为儿子被芳官耍了,唆使他说,“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一个“摔”字,流淌出曹雪芹内心深处感同身受的慈悲。赵姨娘冲进怡红院里迎头痛骂,当面把茉莉粉撒了芳官一头,没想到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荳官,以及藕官、蕊官都赶来助阵,俨然一个戏子天团。赵姨娘大打出手,四个女孩也毫不示弱,上演了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双打闹剧。
  我在想,如果湘云没有犯桃花癣,大观园里会不会就消停了呢?未必。蔷薇硝与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这四样化妆品或护肤品是曹雪芹煞费苦心设置的人性魔盒,“砰”打开一个,搞得鸡飞狗跳;“砰”再打开一个,照见灵魂丑陋……透过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际纠葛,曹雪芹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他借彩云之口道出,“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所谓忍耐,不仅是心灵的承受力,还有对他人的包容力和接纳力。“忍”字头上一把刀,真正做到不容易,这是所有人的功课。由一包蔷薇硝,我看到了赵姨娘的可怜,看到了四大戏子的尊严,也看到了彩云的善良。皮肤过敏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心灵蒙污。
  经常会想起住院时认识的一对老夫妻。老太太年过六旬,患类风湿,身体矮小,行走吃力。老先生比她大几岁,事无巨细地照顾她。可关节疼还没治好,老太太又得了带状疱疹,疼起来直抹泪,后背起满了疱疹,各种治疗手段试了个遍,却收效甚微。那段时间,老太太眼看着身体消瘦,老先生定上闹钟,按时给她抹药膏、换纱布,一天下来折腾十几次,夜里也睡不好。有一次我去病房串门,正好赶上他在给老伴换药,收音机里放着京剧,老伴趴在床上,他捏着棉棒一点一点地涂抹,那动作很轻,如同侍弄婴孩一般,以至于护士开玩笑说:“你这么有耐心,又有经验,岂不是要抢我们饭碗?”他操着一口浓重的章丘方言,笑着答道:“那可不一样!我能给她减轻一点病痛,就是我的福气。”后来,老太太出院后,我父亲拎着水果登门去探望,老先生不在家,去附近公园拉二胡了,老太太那时已坐上了轮椅,无法开门。听邻居说,老先生心态很乐观豁达,每天安排好老伴的起居,就去公园下下棋、听听曲儿,根本不像家里有病号的。而他给老伴护理的那一幕,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天走出医院大门,我远远地望见那对情侣,两人都摘下了口罩,正在路边招手打车。女人的脸颊依然像抹了红胭脂,只是没有早上那么醒目了。风儿也懂事地刹住了腿脚,变得轻柔拂面。这个春天很快就会过去,那些桃花癣似的烦恼也会随风散去,生活依旧美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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