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0后谢丽在进行文物修复,做这份工作非常需要耐心。

▼年轻时的杨晓邬在修复青铜器。
受访者供图
编者按
沉睡数千年,一醒惊天下。三星堆无疑成了最近一段时间的热门话题。被誉为“20世纪人类最伟大考古发现之一”的三星堆遗址,近日发布最新考古挖掘成果,再掀古蜀文明的神秘面纱。三星堆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发掘过程中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文物从最初出土时的碎片经历了怎样的修复过程,才成为公众面前的展出品……日前,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前往三星堆遗址发掘现场,试图揭开这其中的秘密。
3月25日这天,杨晓邬刚从三星堆遗址回到位于成都的家。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此前与四川省博物馆合署办公)工作近50年,修复文物数千件,杨晓邬大半辈子都用在了三星堆遗址的研究修复上。
修复师是站在文物背后的人,三星堆博物馆里的每一件青铜器,杨晓邬都认识。它们出土时的伤痕,它们隐秘的修补痕迹,以及它们无声诉说的历史都备受关注。三星堆埋有多少秘密?没有人知道,但通过对文物的不断发掘和修复,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记者 郭春雨 时培磊
枯燥而繁琐的工作
破碎的青铜残段,参差不齐地混在泥土中。这是三星堆1、2号祭祀坑,这片从古蜀国就沉睡了的泥土,距今已经有3000多年。
已经74岁的杨晓邬回忆初次见三星堆祭祀坑的场景——“整个坑都是碎成块的青铜器,我的头都大了。我就想,这得修到什么时候,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修不完。”
此时的杨晓邬不知道,这将是考古学史上亘古未有的发现——这些旷世神品的出土,让三星堆遗址被称为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
珍宝现世于1986年。当年,三星堆1、2号两大祭祀坑相继出土,此次出土珍贵文物1700余件。
有发掘,便有修复。杨晓邬是1986年这次发掘的修复负责人之一。在这之后,他经历了上千次把碎片“拼图”成功的过程,从最初简单的器皿,到后来的铜人、铜像,再到青铜神树,一次次的“拼图”成功,杨晓邬也一点点揭开了古蜀国的面纱。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最大的困难制造者,恰恰是古人。祭祀坑发掘的青铜器之所以碎裂得极为严重,是因为蜀人制作这些青铜器不是为了展示和欣赏。青铜器铸造好后,很快就会被大力砸碎,然后堆进祭祀坑里,最后用火焚烧,以用作祭祀。因此三星堆数量庞大的青铜器发掘出来后,没有一件是完整的。不光破碎,而且还因为埋土层夯紧后导致扭曲变形,也有一些碎片被火烧给融化掉了。
作为当时四川省博物馆唯一一位正式的修复师,杨晓邬说,自己就像一只小蚂蚁,被丢到了庞大的青铜海洋里。最棘手的问题是,因为古蜀国极为神秘,很多青铜器从未现世,也没有任何资料和线索。要把文物恢复到几千年前的原貌,还不能有丝毫的差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从1986年12月初开始,杨晓邬带着徒弟郭汉中开始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用的是最笨的方法:在几千件碎片中挑挑拣拣。管道形的堆在一边、圆环形的堆在另一边……把东西分好类后,找出结构最简单的碎片,根据碎片和碎片之间断裂的缝隙结构,像玩拼图游戏一样把它们拼起来。
这是一项枯燥而繁琐的工作——瞪圆了眼睛,在茫茫的碎片海洋中观察碎片边缘的断裂痕迹,找有可能的接口。一旦发现某块的边缘和另一块的边缘吻合,就用黏合剂或用焊枪把它们接上。
日子久了,杨晓邬一眼就能分辨这些碎片的差异——那个小小的,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玉石碎屑,来源于一块雕着鱼鸟花纹的玉璋;方方正正的青铜像下颌骨,材质和另一块已经被火烧得看不出模样的残片能预合上。
时间的力量
74岁的杨晓邬,眼睛不花,耳朵不聋,就是走路有点慢。他是个很稳的人,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喜欢全神贯注于一件事情。
修复文物是个需要耐得住性子的活。从简到难,逐渐修复完铜瑗、玉戈、眼形器、青铜人头、青铜面具等文物后,杨晓邬决定启动修复青铜神树的工作。
最大的困难是不知道青铜神树是什么——被发掘时的青铜神树,只是掩埋在泥土中的碎片。树干断成3截,树枝断成18截,树上挂的鸟儿、果实碎片更是多得难以计数。
这些长长短短的枝桠,形状是如此的怪异。任何一册史书,任何一处遗址,都不曾记载过这些管状的青铜碎块,而他的任务,则是将这些青铜残块一点点拼接复原,重现出3000多年前的样子。
“这就像个拼图,每一块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你要一点点地把它拼起来。”杨晓邬用手指着已经泛黄的老照片,给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看青铜神树修复前的碎片,“你要仔细看,这个断层、截面都是不一样的,每一块的成分也不一样,你要耐心去观察。”
时间和耐心,是最好的修复工具。杨晓邬和团队用了3年时间,去研究青铜神树的背景和用途,再用了整整4年时间,将青铜神树一点点拼接而成。
这个过程,相当不易。和普通的文物不同,一号青铜神树有3.96米高,150多公斤,它不像那些小型文物,放在桌上或拿在手里观察,就能一眼看出哪些部位变了形,应该怎样修复。要知道它的整体状况,就必须先预合,也就是把神树的残片捆绑连接起来,看一看它原本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为了节约经费,杨晓邬和他的团队在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修复室外面的天井里搭了个5米高的棚子和脚手架,围上挡风雨的塑料膜,盖上玻纤瓦,充当工作台,他们就站在上面逐一给神树拼上树枝以及枝上的鸟儿、果实和圆环,让神树慢慢恢复原形。
从1990年持续至1997年,一个凡人,一个现代的人,用时间的力量,在日复一日的寻找中,修复了古蜀先民祭祀用的通天神器。
完不成的作品
遗憾总是很多,比如总有很多文物已经无法完整,在几千年的岁月里他们的某一部分已经不见踪影。或者是已经化在火里,或者是仍然掩埋在土中,杨晓邬不得而知。就比如青铜树的树冠,上面到底是什么?因为碎片找不到,这个谜团就无法打开,现在不知道,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就像没人知道三星堆里有多少秘密。不过,每发掘、修复好一件文物,也就解开谜团的一角。
三星堆1、2号祭祀坑发掘时,杨晓邬带着徒弟郭汉中在发掘现场做提取和修复;在3号坑发掘现场,作为三星堆博物馆文物修复师,郭汉中成为现场提取的主导者,师傅杨晓邬做指导专家进行配合。杨晓邬对此很得意,甚至比他自己亲自上阵一线还要骄傲。“汉中参与修复了1、2号祭祀坑,现在又能主持3号的修复,这种连续性,对文物修复是很好的。”
因为三星堆3—8号祭祀坑的发掘,在这最近半年时间里,杨晓邬频繁前往三星堆遗址的发掘现场,一方面,是为年轻后辈提供技术指导,另一方面,他在层层面纱下的三星堆遗址中寻找,寻找3000多年前古蜀国文明留给自己的答案。
“青铜神树,我只修复完成了70%,还有30%,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所以现在仍不得而知。”杨晓邬说,修复师们常常修复到一半就被迫停下来,等待两三年甚至四年后,找到它剩下的部分。但也有一种可能,剩下的部分就是很难再找到了。
不过,青铜神树的谜团,有可能从3—8号祭祀坑内窥得踪迹:“目前找到了一个青铜神树上碎掉的龙爪,接下来有可能会找到更多的碎片,甚至有可能修复完成青铜神树。”杨晓邬高兴地给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描述那个刚出土的青铜龙爪,“龙爪做得非常拟人化,很秀气,爪很纤细。特别得漂亮,我一眼就看到了。”
一代代的传承
这几年,国内的文博热达到了一个高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关注到文物修复,但杨晓邬还是有很多担心。“要喜欢,要钻研,要长期。”杨晓邬说。文物修复这份工作太需要耐心了。更何况,这份工作称得上清苦:年轻修复师的工资到手只有两三千元,除去必要的生活开支,买不起房,也没法靠着这份工资去讨老婆、养孩子,正因为这样,新一代的修复师中,女孩多于男孩。
90后谢丽已经在三星堆博物馆文保中心工作了7年,她从文物修复的专科学校毕业,这是她理想中的工作。“我们班70多个同学,现在还在做文物修复的,已经不到10个人。”谢丽说。
但是,如果能够在这个行业做下去,时间越长,越能发现这个行业的美妙:谢丽曾经用两周修好了一个西周饕餮纹铜罍的盖子,她从手机里找出照片给记者看,铜罍的铜盖纽部原本有残缺,盖面有两个孔,盖子口沿有三处缺口,经过去锈、塑形、做旧,修复后的铜盖和铜罍浑然一体,浑朴精美。
年轻人在这里,也很容易忘记时间。谢丽说,自己还要干很多年,才能修出一件自己老师那样的作品——她的老师是郭汉中。曾经有一个小陶碗,谢丽已经到了修补最后的调色阶段,但调了一个月的颜色都没能成功。郭老师只简单地调了一下,上色后陶碗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颜色只有五六种,用哪种颜色需要靠经验去调和掌握。这个需要时间。”时间可以成就很多东西。谢丽给记者看她修复的一只青花瓷碗。原本的青花瓷碗已经碎裂成了三块,最小的一块只有花生仁大小。这只碗她从去年10月开始修,她用了两天塑形,再用3天补配,再用7天打磨,最后一遍一遍作色,一直到现在,这只碗才算完成。”
我们坐在博物馆的一个会议室聊天,隔着一个走廊,就是三星堆的文物。面对镜头,谢丽说自己很不习惯。“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静静地修文物。”对于三星堆新出土的文物,谢丽说她没有格外关注具体有哪些,“反正以后时间还长,就慢慢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