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在河流边怀念

齐鲁晚报     2021年03月31日
  □王太生
  春天的水边,景致旖旎。气象变化莫测,水质清澈见底。
  一条大河的清明,是在河上和它四边的风景里开始的。天气日渐开朗,春和景明,河水呈天青色,哗哗流淌,在天光云影中氤氲开来。
  春天的水边,一只大鸟在大河的上空飞翔,发出激越的嗥鸣,它俯瞰人世,背负青天。这是中国北方的一条河,河床不算宽阔,但水量丰富,河上舟楫往来,两岸商铺林立。我睁大眼睛,看宋朝的这条河流。清明时节,人们踏青赏春,这样的光阴景致,正是一幅《清明上河图》。
  一条河和一座城,在东方鱼肚白中醒来。醒来的河,在天光云影之中扩散着涟漪。流水播送水香,直逼柳岸,人渺如蚁,洒落在河的两岸街衢。有豆花和胡辣汤的气息,让人鼻翼颤动,禁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少年春衫薄,四处走动,真的如《东京梦华录》里所说,“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各携枣糊、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雏,谓之门外土仪。轿子即以杨柳杂花装簇顶上,四垂遮映。自此三日,皆出城上坟。”手搭凉棚,远远地望去,见一支上坟扫墓兼踏青春游的队伍正缓缓归来。
  这也是小人物的上河,那些穿布衣,推车、挑担、撑船的小人物游走在这条河的两岸。我恍若看见朋友陈老大头戴羊肚巾牵着一队骆驼,他回过头去,用手势招呼他老婆:到前面,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儿;鲁胖子躲在一家小馆子里正鼓着嘴吃包子,几只水煎包让他很眷顾中原的面食味道;张大个子是一名水手,他坐在船头吹风,岸上有个汴河妹子冲他回眸一笑,然后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弄得他独自喝小酒,惆怅半日。
  北方的河流,风清气正;而南方的河流,梨花如雪。
  南方也有一条大河,在江南温柔的风景里。扫墓踏青,人们倦了、累了,会寻一条船,跺跺脚上的春泥,坐在船上品几道小菜。《扬州画舫录》里说,清明前后,主人带家厨出绿杨城廓踏青。瘦西湖上,“画舫在前,酒船在后,橹篙相应,放乎中流。传餐有声,炊烟渐上……谓之行庖。”
  叶圣陶回苏州上坟时,对船上的小菜甚是欢喜:“船家做的菜是菜馆比不上的,特称‘船菜’。正式的船菜花样繁多,菜以外还有种种点心,一顿吃不完。非正式地做几样也还是精,船家训练有素,出手总不脱船菜的风格。”说白了,是小锅土灶,船家只准备一桌,食材货真价实,绝对新鲜。做菜的汤,恐怕还是直接取河中心的活水,舀入锅中。
  苏州多水,这些都是水边的清明盛宴。在清明扫墓的人群中,走来《浮生六记》中的芸娘。这个聪慧的女人看到地上的乱石有苔藓纹理,斑驳好看,如获至宝,指着石头说:“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
  绍兴也多水。山阴道旁,远山近水、小桥凉亭、田畴农舍,相映成画。我想在清明时节去走山阴道,此时荠菜已老,寂寞开花;远树梅子,半生半熟。古道寂静,曾经的车马喧早已化作一片远去的背影。站在山阴道上,隔着山石流泉,向林木深处的几座青塚遥遥作揖。
  梨花风起正清明。每年这个时候,我都格外怀念我的外婆。
  我从小是被外婆带大的。那时候,外婆总对我说,要不是家里“失贼”,金戒指、金手镯还有好几副呢。外婆还在工厂上班时,有一天下班回家,发现大门敞着,锁被人撬了,家里“失贼”了,外婆说她手上也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后来,有了你,我就不上班了,回家带外孙喽。”外婆笑着对我说。
  外婆过世后,葬在她侄女所在的乡下,一条大河边的高岸上。外公在世时曾带我去过一次,既是祭拜,也是为自己百年后选择墓地。他也看中了这块水草袅袅的高岸河坡。外祖父说,这地方好,面朝大河,斜对面是个三岔河湾,有船过来,摇橹的人在船上一仰一合,似在遥遥低头弯腰作揖。一俯一揖之间,船走远了。
  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条大河。在我眼中,它长达数十公里,连通四周,水量充沛,有开阔的河床和陡坡,有舟来船往、两岸人烟鸡犬相闻的碧水河道。
  一条大河的边上,光阴如一湾碧绿春水,故人已去,我们总在河流边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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